纸上宫殿与折叠艺术(诗学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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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1-03-23 13:45
我写诗源于它便捷、轻盈小巧的形式,和其他文学样式相比,利用零碎的时间便可。人被生活捆绑,马不停蹄向前,难有停顿时刻,在人生大厦垒砌途中有许多感受同步堆积,它们需要抒发,对有些人而言,内心独白,或对外诉说就可以缓解,而另一些人,独白的抒发力量不足以让内心清尽,又或没有可诉说的外在对象。这种情况下文字书写出现了,它可靠、可信、可赖,诗歌最灵巧便捷因而也最适合。
写诗,为自己的心灵大厦开窗透气,使之疏松,甚至璀璨。抒发自己,并非全然只说自己,个体所赖以生存的世界大有可说,它们是“我”之所以为“我”的土壤,不写我而写外物,这是荡开一笔的抒情,是追究本源的探索。“我”不只在我的肉体里,也在世界中,哪里都有“我”,世界的样子就是“我”的样子。因而可见的世界是物质可信的世界,也是充满隐喻的摇晃的人的世界。
人类之眼投向世界,世界在丰富的物质内容上会诞生翻倍的精神价值。这种间接的抒情,久而久之会变成一种挖掘,从私“我”的隐藏到众“我”的真相。因而物象诗这类有难度的抒情,比“我”式的直抒胸臆更加吸引我。
折叠,又或静语。一片叶子有其短暂一生的秘密,有它所代表的一棵树、一个物种、一种存在的漫长历史,有纵横交织的沟壑,或平行或回环曲折或无序杂乱的空间,和它无法述说的见证。观察者需用心去打开它们,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个人的审美、历练、经验、困惑、判断糅成一把开启的钥匙,启开折叠在“物”里面的庞大宫殿,心有多大,宫殿就有多大。
诗歌写作则是把已经发现的、发现中的宫殿在纸上重建,把秘密、真相、世界、丰富的存在折叠进字里行间。诗歌的三言两语绝对不是简单的文字,而是与世界沟通的话语。伟大的诗歌能够不断被打开——隐形宫殿里无数个房间,房间里有不同的窗口和神奇风景,它们都各自述说。因而在某种可能性上讲,诗歌的语言就是思想的赋形,什么样的眼睛才会有什么样的世界,什么样的人才会有什么样的词汇。
所谓含义隽永、回味无穷,正是诗人优于折叠艺术,取出世界隐藏的秘密后,再折叠进文字中,一言不发而说尽全部。
混沌与看不懂。宇宙最初,“混沌”一片,后来清而轻的部分上升,重而浊的部分下沉,有了天地,逐渐有了阴阳、昏晨、冷暖、高下、左右、是非、对错等……对立两极。优秀的诗歌越是趋近于世界本身,越能还原世界的混沌气象,没有存在和不存在、看见和看不见,因为参照坐标不同也无绝对的对错,世界尖锐的两极被包含,界限模糊,形成新的统一。伟大的诗歌讲述,无论是刹那还是局部,都是圆融、完整、原初的,同时又是新鲜、初生、无限的。
折叠的语言艺术,曲径通幽的艺术效果,构成小径交叉的秘密花园。欣赏氛围的人,远观其层次错落的色彩和丰富饱满的意象;钻研内景的人,细察内部匠心和与众不同的抵达。伟大的诗歌是这样一座秘密花园式的宫殿,在它的小道上巡走,同一地点出发,每一次都能去往不同的地方,看见不同的景象。
“大多数人之所以不理睬大多数诗,是因为大多数诗不理睬大多数人。”诗的高贵在于,它的入口就在道路中央无遮拦,钥匙在他人的目光中,它等待能看见它的人。有一些伟大的诗歌可能会早于它的时代几十年,坐落路边无人看见,它的欣赏者要几十年后才诞生、才蜂拥赶来。
混沌的诗和混乱的诗,是两个概念。有些诗看不懂,是因为心灵之门只对有限的人打开,有些诗看不懂,很可能因为它还不是诗。
想象与镜像。纸上宫殿的重建,不只是现实简单的镜像呈现,诗歌世界遵循想象的可能性和对话逻辑的规律。纸作为镜像媒介,现实的一边可能是,日常规则、当下、琐碎、安静、纯真、河流……另一边可能是,荒诞、无序、古代、完整、动态、罪恶、流动或凝滞的可能……想象的空间容纳一切与现实并列或对立的可能,任其夸张、变形,自我生长、意蕴丛生。诗歌里没有小说中的人物,但诗人会让它自己说话。
好的诗歌,自我呈现。随着人们价值观的逐利变迁,社会事件的发酵、影视故事的传播等共同作用,当下读者的情感阈值不断提高,讴歌痛哭式的简单、浅层式的抒情已经无法轻易打动他们,并赢得共鸣。诗人艺术性地控制情感流淌的路线,在符合心理学认知规律的基础上,让读者亲自挖掘宫殿里的宝藏——冷抒情——这惊喜和感动才更持久深刻。
让神奇的镜像世界自己呈现,读者将在这里看见世界、照见自己,诗人怀着一腔深情退到镜子背后。宝藏,诗人亲自埋好,读者亲自挖出。
冒险的平衡。纸上的宫殿源自现实,但经过了人的发现、吸收和转化,再造出具有魔力的宫殿,它包含现实的秘密本身,又比它更加丰富,它既在期待之内,又有不可预期的冒险区域。如果再造只是现实的重现,不是好的诗歌,幸福的眼泪、心痛的哀号、天空里的老鹰……这些固定搭配,稳定的日常的有规范可循的世界,不具有自我再生性,宫殿房间望出去的风景相识相熟,不是期待中的真正的风景。
好诗靠近现实又背离惯常,宫殿内部的通道会变形移动,它们既是设计者匠心独运的安排,在某个关键位置等待赏客,又是会意的精灵,根据参观者的心理,改变造型和方向,载他们去往他们各不相同的地方。在现实与非现实、诗歌的想象虚构、惯常体系与变形桥梁之间,好的诗歌必须冒险,又要安全抵达。否则可能要么过于陌生混乱、路径不清,要么过于保险,而无新鲜风景,只有平面的房间,无宫殿可言。就此而言,诗歌需达到某种意义的童话式平衡。
宠爱和虐待。诗是语言的高度艺术化,但伟大的诗歌既是艺术的,又是去技术的。它精雕细琢,赋予每一句话足够活力、弹性和丰富的可供不断打开的空间,在有限的分行中,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都备受重视和宠爱。但又要试图恰到好处地隐藏技术的使用,而使它们显出随意和天然的姿态,形式层面上不刻意生疏,不违背思维的逻辑,以致阅读的障碍和期待的消解。
它一方面试图去除阅读障碍,一方面又拒绝自我阐释。它不言不语、高傲耸立,做好所有内外准备,等读者艰难跋涉而来,等待他们看见神奇内景之前,经历犹豫、怀疑、思索、盲目等过程。它任性矫情,比小说、散文都要怪脾气,不满足于简单地被发现。这是诗人对诗歌的宠爱,也可称为诗人的骄傲。
一首诗,数行、数十行之间,要承载情感、思考、价值、审美,哲学,甚至社会、历史的思考和想象,这是对语言的宠爱,也是对语言的虐待,但这并不超载。只有情感上感受得到的东西才是真的,只有真实发生过的才算历史。诗人可以创造出从未见过的宫殿和断然不会存在的时间,它比小说的世界更加离奇抽象,更加精简如箴言、沉默如真实。
我期待这样的诗歌,可以打开一个独特的时空,一组一片,可以反复咀嚼,在不同时刻都会有重新遇见的可能,每一次阅读都给人带来陌生的惊喜。宫殿的门在移动中,房间大小不一,窗口变幻形状,窗外的风景自我生长,参观的人沉迷其中,离开后无法复述。意义只在这首诗里,精巧结构的宫殿中,文字宿命般站在它唯一的位置上。
轻盈的树叶,繁复的脉络,万千肉质细胞,神奇的光合反应,从大地深处渗透而来的雨露,天上降落的阳光,捕捉微小分子的运动……万物生长的秘密;情感无形,人群组织复杂,时间纵深处的营养,天上洒落日日新鲜的思想,有人用笔记录,有人用房子囚禁……
宫殿庞大无形,就在纸上,在树叶沙沙晃动间,影子踏着浪花而来。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