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行健这一阵在减肥,每天8点准时去小区篮球场打球。没有其他人,篮球场只有一个蓝球架子。
偶尔会有一个初中生跟他一起。他随口问了下初中生在哪上学,对方就开闸泄洪般说出了一长串人生故事。其中有一部分是变相赞美自己的闪光之处,一部分是讲述他眼中的成功典范,还有一小部分是他感到愉快的事情。比如中午要和爸爸去吃高级西餐,下午要和别的球队踢比赛—其中一个队员是沙溢的儿子……诸如此类的。
他直呼沙溢的时候,让人感觉沙溢是他师弟。
现在的孩子真是既八婆又能聊啊,对比之下,自己就像是痴长了二十年,还挺别扭的—假如要跟陌生人聊这些。也许是因为自己太平凡了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每一个既普通又自尊心强烈的人,可能都无法心安理得地夸赞起自己来。
连体重都已经飙升到150斤,属于中年人的好消息实在太少了。从镜子里,于行健发觉到脸上的肉已经拦不住了,这比腰间赘肉更为可怕,后者反正已经一如既往地守护着自己几年了,但脸不一样,过去还没有人说过自己脸大。
如今,这张小脸经受不住压力扩张了。整张浮肿的脸上既有痘印又有红血丝,还有鱼尾褶子。
最少得减去20斤才配重新做人,他下着决心。
于是网购了球鞋和一个篮球,这半个月基本达到了汗流浃背的效果。回到家中,他洗了澡,换上了一件T恤和五分亚麻裤。就要系上扣的时候,他想起今天下午还得见甲方公司的老总。
不能穿这么随意,上次甲方的联络员已经婉转地向自己提过要求。他没有理睬,没料想,她又一次提出了建议。这些在一些人面前说话柔柔,在另一些人面前说话利索的女子,通常都不便得罪。他又脱下五分亚麻裤,换上了一条长裤。
在这燥热的天气里,这种长裤就像两根掉进烂泥中的筷子,谁沾上谁倒霉。裤子其实洗得有点泛白了,也并不适合所谓“正式场合”,但是既然甲方说了,就按他们的意思办吧。
于行健第一时间摆正了自己身为乙方的位置。但这举动却遭到了母亲和妻子的嘲笑。率先发出异议的是于行健的母亲,她说外边太热了,你别这么穿,实在要穿,带在包里吧。
妻子当然不甘示弱,“你是去跟CEO开会,你又不是美人,人家哪会正眼看你?”
于行健告诉她,人家公关都说过两次了,总不能次次都留把柄给她吧。
“人家要求自己的员工穿什么,住哪里,我们管不着,但你又不是里头的员工,你又没有收人钱,你这样谨小慎微惟命是从做什么?”
“咳,没必要为这些鸡毛蒜皮争个高低,争个道理出来,大家都照做的,我不过是配合一下。”
于是,这个周六的下午,伴随着35度的高温,他穿着一件衣柜里能翻出的最正式的衬衫,一条蓝色长裤,一双看不见脚趾的鞋子,来到了王府井附近的一幢高楼里,开启了和甲方老板长达6个半小时的会晤。
对方穿着黑色的T恤,歪靠在一张皮沙发里,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痛心疾首,时而神态自若,穿着长衣长裤的于行健除了聆听、煞有介事地记录之外,情绪全程都很稳定。他甚至有一点点庆幸,多亏穿了长裤,冷气开得太足了。
至于端坐6个半小时、陪甲方公司开会耗到深夜是否值得,是否荒唐,是否无奈的人生,他暂时不想去思考。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妻子醒来之后会用讥讽的语气转告自己的。他匆匆洗了一把脸,躺在了沙发上。这工作既然这么不被家人待见,明天再更新一下简历吧,但,已经33岁了,还在投递简历,是不是真的有点来不及了?他又轻微痛苦了一下,直到鼾声来临,才覆盖了一切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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