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闲云野鹤的古城心意

  在有关“ 西安旅游”这个标签里,最具幽默意味的恐怕就是网络上流传甚广的“大雁塔”视频。摇晃的话筒伸向西安街边的一个路人:“作为西安本地人,你对大雁塔了解多少?”路人回答:“怂大雁塔有啥好看的?”下个瞬间,镜头中的人突然出口成章:“我们大雁塔是公元600年玄奘法师从印度取经归来,唐皇帝为了歌颂他的丰功伟绩,在大慈恩寺建造了这座塔……”看这段视频的人会笑乡野村民的真性情与士大夫似的气质对撞时的反差,但你能从中体会到西安人对这座城市隐藏的另一种深刻情感——轻松,带着一种调侃。“怂”在陕西方言中并非意味着“坏”,称呼自家调皮捣蛋的“熊孩子”时,西安人也会称 “怂娃”,有一种亲切又熟悉的宠溺。这种乡野的不吝有时又会演变成一种不违和的严肃与周正,西安人在镜头前自如地讲历史,这是最合理的反转,因为他们熟悉并引以为傲。对于出现的各种新鲜事物,无论是高新区的大型书店,或者浐灞的大型公园,西安人都是这种态度。他们嘻哈说笑,并在其中蕴藏着一种岿然不动的神情,他们静待世界在眼前打开灿烂卷轴。各种新鲜事物涌来时带着一股磅礴气势,但他们不惊慌,淡定地吃着碗里的泡馍,然后该上班上班、该接娃接娃,在城墙边的公园里,有人唱起老歌:“青天高、远树稀。西风紧、雁南归。排成一字一行去,飞来飞去不分离。”

  从旁吹过的夏日微风带着一股温柔气息,就像西安这座城,对一切都有一种宽厚的包容与接纳,西安人也如此。

  文化本身就像一段圆弧

  生活方式的巨大改变从来都是对于真实生活细节的流连。设计西安茑屋书店的日本建筑师池贝知子是从位于西安北郊龙首原的大明宫中汲取了灵感,将 Room to Room的概念引入书店空间内的。这个宽阔的空间被分为上下两层,连接它们的是一座半弧形的木质旋转楼梯,以及数排高耸至顶的书架。你无法想象在市区里的一个巨大空间内竟会这么安静,人们在里面或穿梭,或静立,就像身处一片密林之中。

  书店在今年3月开业后,日本茑屋书店的运营人员到达西安便没离开。他们常带翻译巡店,以保证时刻对书籍选品及服务人群做到最佳的了解。这种日式严谨体现在书籍分类标签上则近乎偏执。在西方哲学书架内,从古希腊时期奥林匹斯山上的十二主神,到有关笛卡儿唯心主义的讨论,再到18世纪以康德为代表的 “德国古典哲学”,分类试图将一条河流从源头到入海口的每个转折都以一种细致而妥帖的方式规划成最美观的河道。

  在古城墙附近的方所,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依然是书本身,不只图书种类繁多,书与书之间也在悄声应和:在意大利文学架上,不同版本的卡尔维诺小说在此处汇集,有20世纪80年代的港台版本、英文乃至意大利原版,还有译林出版社涵盖的经典彩虹色与新晋插画版,树上的男爵与流落在民间的意大利童话变幻着身形,被装载于不同版本的书册,这种对书的珍视足以感动那些真正爱书之人。

  西安茑屋书店在高新区并非独门独栋,围绕在它周边的是一系列业态:全钢摩天双子塔式的高端写字楼迈科商业中心、国际五星级酒店、精品配套商业体以及独特的艺术画廊,如果说日本代官山茑屋书店用“具有文化意涵的森林书店”成为独树一帜的生活提案者,那么西安涌现出来的各类新书店率先成为这座城市的发声器。迈科投资控股集团常务副总裁何昕身上也有一种赤诚气质,他觉得开书店这件事一点儿也不文艺,相反,要考虑的实在太多了。“我在网上看到关于这里的评论多数是书店、图书馆、网红打卡地……所谓生活空间传达的是一种精神理念,我不希望这里只有书,也不希望这里没有书。”这句绕口令似的话大概是开书店的人内心最深切的呼唤。

  从茑屋书店出来,左转就到了Ruii Boutique 。在这个挑高14米的弧度空间里,线条成为最具表现力的舞台演员,一段金色的弧形扶手正在歌咏,圆形拱门里露出的深色帷帘则更像是牧师衣摆隐藏其间,其他调皮而绚烂的色彩是花间精灵。这是西班牙建筑师Jaime Hayon在中国的首件建筑作品,灵感来源于寺庙。主理人Rui是土生土长的西安女孩,她记得建筑师初到西安时是冬天,几个人游览了大雁塔和兵马俑。“我几乎无法想象外国人看到这些古迹时会流泪。他当时一边看一边在笔记本上画塔身的繁复纹饰和兵马俑坑洞里的人俑姿态。”或许文化本身就像一段圆弧,Ruii Boutique空间里的螺旋、锥形、抛物线组成实体,链接并象征着西安作为古丝绸之路的起点通向西域的神秘路途,它在此时又辗转回到西安,缓慢扎根,蓬勃生长。

  从这种慢生长的精髓中提取一套设计哲学的生活空间在西安也非一处。大唐不夜城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所在,但这里有一家慢食馆,它颇具匠心地塑造了一个将传统人文与现代设计交织的复合艺术餐食空间。何林涛既是可为慢食的设计者,也是创始人。意大利的“慢食运动”深刻影响着他,他由此生发出创造一席慢空间的畅想。这里以柔和的灰粉为主色调,中庭舞台的轴线微微向东北倾斜36°,其上角度各异的蔺草垫与一株红枫相映成趣,成为闹市里一处宁静致远的微缩景观。何林涛身上有一种西安人的坚忍与悠然,他曾辗转于中亚做枯燥的天然气开发,而后辞职创业,却一点儿也不急。“ 当我们试着创造一个新事物时,必须先学会等待,充满耐心播种,精心浇灌。植物的生长、文化的积累都需要时间。”

  用蜗牛步速捕获绿色夏日

  在夏天逛公园总让人想到My Little Airport式“在动物园散步才是正经事”的呓语。西安似乎总显得沧桑,但城墙内外的角落才是西安真正日常生活的聚集地。建国路菜市场里卖猪肉的眼镜大叔是大隐隐于市的才子,店铺内壁上写满了各式有关春天的诗歌;在狭长的唐城墙遗址公园里,每天清晨都能听到大爷们抽打陀螺的 “啪”的清响。这是市井西安的景象,但似乎场景里总是聚满了中老年人,这不禁让人疑惑,年轻人的公园在哪里?在北边。

  西安经开洲际酒店的公关经理Dylan与生活工作在这一带的年轻人想去逛公园,其实不用跑很远,洲际酒店对面的西安城市运动公园占地800亩,是亚洲首屈一指的主题公园。他常和同事调侃:“这里是经开‘曼哈顿’,西安的‘中央公园’。”透过洲际酒店25层的落地窗,你便能俯瞰整个公园。窗外是绿意盎然的夏日,珠颈斑鸠从一大片金叶连翘间飞向一棵挺拔的云杉,雪柳和火红的银叶、郎德木形成一种相映成趣的对照,阔大的植被连接成一片绿茸茸的盖毯,风在这里静止了。

  在窗内一侧你能感受真正的美式风味。这里满是来自全球的优质食材,干式熟成排酸柜激发出牛肉最丰富的口感。此外,从开放式厨房可观赏厨师操刀雕琢食材,专属定制餐刀有最具长安风味的名称,要用“未央柳”还是“白鹿芒”去切开一块罗宾岛纯血和牛或者斯道克亚德黑安格斯牛肉,悉听尊便。

  除了俯瞰公园的视角,当然也有艾温· 威· 蒂尔式的园艺爱好者推崇“亦步亦趋”式园林游览方式,毕竟“对于一个博物学家来说,最有收获的步速是蜗牛步速”。于是他们会选择前往位于北边、不太远的西安世博园和湿地公园。公园几乎原样保留了2011年西安世界园艺博览会时的整体风貌,除了成片的植被,最重要的是一股活水,引灞河活水蓄水而成锦绣湖,湖水又蜿蜒在园内形成大小各异的湖泊、水滩,流经整个园区后最终返回灞河。

  “灞浐风烟函谷路,曾经几度别长安”的诗句是千年前的朋友圈金句,现今流连在此处最多的是城市里的亲子家庭。由英国Plasma首席设计师Eva Castro设计的自然馆位于锦绣湖畔,展示着地球上不同地域与气候带的珍稀植物及生态景观,有化石昆虫的山谷、史前的水榆树叶、沙漠与热带雨林参差不齐所折射出的奇景,它们神秘,故而引得孩子们越走越慢。

  《麦田的守望者》里那个叛逆的主人公霍尔顿日日念叨着纽约中央公园的鸭子,他不厌其烦地问司机、路人以及妹妹的一个重复问题便是“公园湖里的鸭子冬天到底都去哪儿了”。书里没人能回答他,但浐灞湿地公园的讲解员或许非常乐意解答这种问题。毕竟西安位于中国三大鸟类迁徙线路的中部。丰富多元的湿地生态系统还吸引了大量候鸟迁徙停留,包括国家一级保护鸟类大鸨,二级保护鸟类白琵鹭、白尾鹞、红隼、大鵟等。自然与摄影爱好者常在这里蹲守,暮春阳光中,鹭鸶站在芦苇边觅食,“漠漠水田飞白鹭”并非只是一句古诗。

  古意并非只存在于自然界中,西安最新潮的酒店Linow Hotel也有一种化古为新的气势与创意,将城墙和黄土高坡等元素用一种层叠变换的迷幻效果呈现——无论两扇围合5万片金属的砖墙,还是雕塑般的红色旋转楼梯。由于边界的模糊和被切断,人们只能看到一个横断面,这隐喻了另一种关于西安的现实,譬如漫长的古代历史和地下摇滚、悠悠汉唐文化与现代嘻哈,它提供了视角转换时的新奇与错落,但你也能在深处找到关联。

  曾摘得2019年墙报艺术家一等奖的王智一身上的朋克气质与西安的嘻哈氛围很贴合, “艺术家不高冷啊,他们也很想上社保啊”是武汉这帮“玩艺术”的年轻人常用来自嘲的话。在他眼中,从某个角度苍茫的西安城其实充满了 “古今元素拼贴而成的超大型沉浸式现场”的魔幻感。他在此次与经开洲际酒店及大堂集合国内外独立设计品牌的精品店Prae合作的主题展览中,同样强调了这种对于空间的沉浸与介入。无论位于大堂侧边的雕塑作品,或置于Prae店内独特陶瓷花器里的几支棒棒糖,那些从现实生活里摘取出的造型、色彩与片刻思绪在不同时刻的光影里反射出各异光辉。25楼的电梯门一开,他的灯箱作品像是红绿灯在黑幕里闪耀,于是我们在这里等待了一下戈多,当时的情境很像贝克特这部戏剧落幕时的对话——

  爱斯特拉冈问:“咱们走不走?”

  弗拉季米尔答:“好,走吧。”

  微风拂过葡萄园

  距离西安市区40多公里的蓝田县北接关中平原,南邻秦岭山脉,山谷之内藏匿着很多条探索自然的路线:山峦、悬崖、坡地、草坪,多条千年古河从秦岭汇聚于此,因此当地人叫它“玉川”。到达玉川酒庄的那天,正巧是母亲节,远远望去,一片葡萄田起伏有致,山脚边有清泉流淌,路上的游人驾车穿梭于园内,儿女带着母亲来踏青,他们在葡萄田中一座造型独特的木亭前停下脚步。

  这座亭子造型流动新奇,一面入口是梯形,另一面入口是三角形,空间在其中扭动翻转,加速了风在其中流动的速度,内里透风不透光,加之它身处葡萄园中地势较高的一处,可让看葡萄园的人躺在里面打个盹儿。一整片葡萄园都出自建筑大师马清运之手,“午觉亭”也是他带领美国南加州大学中国学院的设计团队和6位建筑师一起搭建完成的。马清运是西安蓝田人,1988年从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2007年担任南加州大学建筑学院院长,是该校第一任华人院长。从业多年来,马清运被追问得最多的恐怕是“哪座建筑对你影响最大”之类的问题。白羊座的他有一种孩童般的天真,他时常会出其不意地回答问题:“对我影响最大的建筑是……西瓜地的看护棚。”

  夏日微风吹动,“午觉亭”成为马清运童年记忆中看瓜棚的替身。他与记忆里的看瓜大叔换了位,躲在山谷中睡午觉,醒来时已夜幕降临,蜉蝣流萤藏匿在山间,小动物从洞穴里探出脑袋,夜空中狮子座流星曳过葡萄田,八月底,葡萄就快成熟了。

  2000年,马清运在这片山川的阳坡上栽下第一株葡萄苗,并以地名“玉川”为酒庄命名。20多年过去了,葡萄藤在蓝田的土地上越扎越深。马清运团队里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是“90后”,这帮年轻人逆着城市化浪潮,返回山野里种植和运营葡萄园,他们脸上洋溢的青春气息也给这片土地增加了一层别样光辉。1994年出生的王鹤儒学的是航空机械专业,在这里久了,他对这里的地理环境已经相当熟悉。他介绍玉川无论地势、土壤还是光照,都很适宜种葡萄。暖温带湿润大陆性季风吹向这片田野,葡萄园分布于海拔700~800米的山坡上,它们根植的土质厚重,在旁一侧的秦岭山脉阻挡了冬季寒流,使得玉山成为中国北方难得冬季不用埋土的产区。

  目前,玉川酒庄的葡萄园有将近1500亩,主要种植品种有黑比诺、赤霞珠、美乐、霞多丽。酒庄里的黑比诺干红葡萄酒,曾多次出现在英国著名葡萄酒作家Jancis Robinson MW 的专栏中。她曾在英国《金融时报》的专栏中描述:“这款黑比诺优雅、馥郁、充满果香,与其他任何地方的黑比诺都不同,它来自中国的乡野。”

坐在马清运在葡萄田边建造的“井宇”院内,你能够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陕西本土气息。并非提到葡萄园,就得建造一座西式城堡,这种回应“关中八大怪”之一的“房子半边盖”的典型关中民居也藏有设计与实用的多方考量,譬如高厚的墙壁以及M形屋顶的运用,既可以将雨水汇集到院中的井里,也可以防范附近林中的山贼。用以搭建建筑的很多石材都是从当地河中捡来的石头,它们有的被铺成路,有的被切成一半,做成了路灯。

  在这里,“坐井观宇宙”很合适,这是一种富有生机的惬意和慵懒。对于马清运和种植葡萄的村民来说,闲适绝非随波逐流,而是另一种根植于古老传统中的独立与创新,透过灰色砖墙,你能看到远处的秦岭山野,它正逐渐被一片恬淡清凉的绿色夏日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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