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峰:肿瘤患者的理发师

  • 来源:方圆
  • 关键字:肿瘤,患者,理发师
  • 发布时间:2021-07-21 10:50

  当头发慢慢落在地上时,小姑娘用手紧紧地捂着脸,她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王峰看着这个场景,心里突然萌生了一种念头,自己除了理发,能不能帮助肿瘤患者留住美丽,让他们在绝境生活中看到一丝光彩

  北京大学肿瘤医院附近的居民区里,有一家假发店,而十三年前,它是一家理发店。来这家店里理发的顾客,经常有人会提出一个特殊的要求:把头发全部剃光。

  店主王峰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要参加艺考,长长的辫子垂到腰间,看得出留了很多年。把这么好的秀发全部剃去,每推动一下剃刀,王峰心里都跟着一颤。他知道,这又是一名肿瘤患者,为了接受化疗,保住性命,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美丽的长发。尤其是对爱美的小女孩来说,很残忍。

  当头发慢慢落在地上时,小姑娘用手紧紧地捂着脸,她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王峰看着这个场景,心里突然萌生了一种念头,自己除了理发,能不能帮助肿瘤患者留住美丽,让他们在绝境生活中看到一丝希望?

  念头萌生

  在此之前,王峰正琢磨着退休。

  那是2008年,王峰45岁,来北京闯荡了几十年,已经是知名发型设计总监。到了这个年纪,钱也攒够了,身体条件也不太允许自己继续从早到晚站立了。他想,也是时候回老家养老了。

  “可退休之后干什么呢?”王峰犹豫起这个问题。自己干了一辈子发型师,好不容易学了一门手艺,从此完全放弃每天待在老家打麻将吗?太浪费了。他有些不情愿,琢磨着退休之后的生活要怎么安排。为癌症患者做假发的想法隐隐冒出头来。

  这个念头并非一日生长起来的。

  1998年,王峰刚刚到北京大学肿瘤医院附近开这家理发店的时候,来理发的还基本都是附近的居民。理发对王峰来说是一门普普通通的生意,唯一的目的是养家糊口。可慢慢地,来这里剃光头的肿瘤患者越来越多。

  理发师站在他们身后,他们面前是明晃晃的镜子,不少患者看着自己的头发一绺绺飘落在地上,忍不住痛哭出声:“我还有事要做,还有人要见,这要怎么办?”干了半辈子理发的王峰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头发对很多人而言是这么重要的东西。

  对于肿瘤患者,光头剥夺了他们美丽的权利,仿佛时刻提醒着自己是多么不幸,也将这种不幸赤裸裸地袒露在每个人面前。路人异样的眼光让人难以接受,成为同学或者同事中的异类更是很多患者担忧恐惧的事情。

  有个患者剃完头之后,掏出自己买的假发往头上蒙。由于假发跟她的头型不符,戴上去之后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甚至比不戴还丑”。她看着镜子里古怪的自己,一言不发,待了片刻,然后把假发用力拽下,往地上狠狠一扔,头也没回地走了。王峰站在旁边看着,感觉自己心里像针扎了一样难受。这些人患上病症已经很痛苦了,不应该因为失去头发再次受到伤害。

  王峰萌生了自己来做假发的想法,以此来让患者依然拥有大大方方追求美丽的机会,也能有一个好的心情去接受治疗。可是自己已经这个年纪了,真的要放弃退休享受生活,去学一门新手艺吗?即使学了,又能学会吗?他拿不定主意,反反复复地思忖着。而顾客还是像往常一样,一天天地来。

  那个让王峰印象深刻的小姑娘又进了店后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理发师一推子下去,女孩的眼睛倏地红了。她抬起手蒙住了自己的脸,呜咽着说:“我不要看。”抽泣声里,站在一旁的女孩父母闭上眼,转过身去。

  这个年纪正是爱漂亮的时候,一天之内变成光头,对小姑娘而言是一个很难接受的现实,今后怎么出门?还能不能去学校?别人会不会以异样的眼光看自己……

  不过王峰更能体会父母的心情。虽然掉在地上的是女儿的头发,但是他们的心里却像是针扎一般,是那种刺痛的感觉。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如今长这么大了,得了这种病,将来能不能治好?要是治不好要怎么办?就像天塌了一样,孩子的父母是最伤心的。

  每次见到这样的患者,王峰都会一次次被触动。他们仿佛在提醒王峰应该如何选择,后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做好假发,做出让别人看不出来的假发。”

  一顶假发就是一个故事

  接下来的一年时间,哪怕是休息日,王峰也没有歇过一天。自己已经快五十岁了,起步太晚了,他深深地感觉到时间并不充裕,必须要抓紧,早一点学会就能早一点让这些患者戴上漂亮的、合适的假发,让他们能正常地生活,得到一点抗癌的力量。

  王峰开始往各地跑,河南许昌,广东广州,山东青岛,辽宁丹东,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去到的最远的地方是朝鲜,那里头发的性价比最高。

  从给别人美发到制作假发,王峰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他什么都不懂,搜了些资料便闷着头扎进去,跑到各个假发厂观摩学习。假发厂的员工看着王峰一言不发地在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怀疑地问道:“你要买头发吗?”王峰硬着头皮回答:“我要啊,要很多。”

  对方如果是做批发生意的,王峰就说自己要批发大量头发回去;对方如果是做零售生意的,他就说自己是单买。总之就是顺着对方的话往下接,然后偷偷在对话中套取关于假发制作的知识。

  “瞎吹呗,你不这么说怎么办?你不能说你是来学东西的,他肯定不会带你。你只能说自己有很强大的市场,对方才乐意接受你。”

  有的假发厂见来了这么个“大客户”,甚至想要帮王峰安排住宿,被他慌忙拒绝,说自己可以解决,“不然最后走不成怎么办?”王峰经常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顾虑。

  年龄不断逼迫着王峰往前赶。他太害怕如果自己不抓紧,等到学会了假发,生命也剩不下几年的时间。一年之后,假发的原料来源、制作工艺、护理方法,王峰全弄明白了。他回到了北大肿瘤医院旁边的小店,把原先的理发店改成了假发店。

  第一个来做假发的是个患病的年轻人,个子很高,光头。他掏出手机给王峰看自己以前的照片,反复强调要做一个跟自己以前一模一样的假发,千万不能让自己的父母看出端倪——父母对他的病情还一无所知。他之前谎称自己要去美国出差,一去至少得要半年,实则谁也没告诉就悄悄来到北京治病,一个人扛着患病的压力。一开始,他和父母还是打电话联系,日子久了,父母说想要跟他视频,想看看他。他没办法,只好来定做假发。

  假发做好了,年轻人拿着高高兴兴地回去了。过了一段时间又回来:“你帮我把这个假发加长一点吧,我想着离上次视频这么久了,头发应该长长了一点。”王峰笑了起来。他开始感到与患者从未有过的贴近,来的每一个顾客,每一顶假发,背后都是一个故事。

  有老师来找王峰,她得了乳腺癌,想要王峰做一个“任何人都看不出”的假发。她觉得自己身体还能支撑工作,但她不想让班上的孩子发觉自己的异样,更害怕父母或者学校领导知道了会不让她去上班了,“我舍不得这群孩子,我就想当老师,就想跟这些孩子打交道,就想照顾他们”。

  有孩子被父母带着过来,五六岁,兴高采烈地拿着图册挑选喜欢的假发样式。他可能还不知道父母为了带他看病已经辞去了工作,每天为了他幼小而脆弱的生命偷偷掉泪。

  对于孩子而言,挑选假发样式和挑选玩具是一样有趣的事情。拿到假发的那天,父母笑着逗他:“喜欢吗?”“喜欢!”他跳起来,弯着眼睛对着店里的员工喊:“阿姨你看!我长头发了!”

  压下去的脾气

  王峰并不是跟每个顾客都相处愉快的。他的性子急,有的顾客脾气又躁,容易口不择言,两方遇到一起就是一顿吵。

  一次,店里来了一位顾客,是个律师,试戴之后拿着做好的假发满意地走了,过了几天又折返回来,嚷着要退,说不舒服。王峰解释道,这是不能退的,如果戴过退了之后再给其他顾客戴,这对其他人不公平,不舒服的话可以给他重新做一个。顾客不听,喊着必须要退,说急了,把假发拽下来往地上一丢,扑上来就要打架,被店里的员工死死拦住。王峰也来了气,吼道:“我还不给你做了!”他想不通,“我做错什么了吗?也没有呀 。”他也没搞明白对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过了几天,那位顾客又来了。这次他客客气气地跟王峰交流。王峰自己琢磨着,觉得理解了:“病人有压力,情绪上来了听不进去你的话。你说他一个律师,退换的道理他想不到吗?不可能的,只是他太焦虑了,得了这个病心情肯定是不好的。”他甚至有些懊悔起来:“他生病了,发脾气也很正常,我应该顺着他一点的。”

  王峰开始慢慢控制自己的脾气,尽可能去理解和包容客人。他甚至去买了关于癌症和癌症病人心理的书,慢慢地翻,一点一点记下来,希望和患者们聊天的时候能有更多共同话题,也能更好地安慰他们。有客人跟他聊得高兴了,夸赞道:“你比医生懂得还多。”王峰当然明白自己那点知识跟医生没法比,只是医生有太多个病人要看,而自己有的是时间来跟他们慢慢聊。

  聊久了,聊熟了,患者们把那些平日里不敢跟家人讲的心事一点点跟他倾吐出来。

  有的人念叨着,认定家人背地里一定不支持自己看病,“他们肯定觉得我在花他们的钱,会把他们的钱都花光”。而有的人则喃喃道:“我儿子女儿说要贷款给我看病,我不想看,看得好还好说,看不好那就是人财两空。我不想看病,我想回去。”王峰尽力去跟他们剖析这些情况,告诉他们:“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更多的时候,他安静地听着,让患者们将这些长久压抑在心里的话释放出来,然后建议他们多出去走走,四处转一转,让心情放松一点。

  “有些人老往心里压,就总想不通,气球的膨胀也是有限的啊,一直压力太大可能就爆发了。”他感觉到自己更懂客人了,跟客人的争执也越来越少。

  王峰觉得,这就跟他以前开车一样。“开车着急,老想开快车跑过去,一堵车就着急,接受不了。可着急又能怎么办?着急没用,前面的车没走,你也走不了。习惯之后,性格也就磨出来了。”客人有时候说话不好听,他还是会心里烦闷,但已经学会压下与之争执的想法。而客人满意的时候,他笑得比客人还要开心,“是一种膨胀的心情,感觉我做的这些都值得”。

  多的一份信念

  假发店的门口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患者免费理发。”王峰记不太清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但总之,在改做假发之后,他觉得自己虽然还是一个普通人,但是心中却多出了一份信念。

  做假发和做美发带给他的感受截然不同,如果说美发是给一个一日三餐酒足饭饱的人添菜,假发则仿佛是给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递上一碗热粥。“因为这些患者他就像一个人掉到河里了,而你在河边上,他需要你救他,你不拉一把他可能就淹没在河里了。”

  原先做生意就是王峰开理发店的全部,而现在在他看来,“生意”的成分只占到了百分之五十。王峰想要做的比生意更多。

  2008年之前,这家店叫“汇尚理发店”,是“汇聚所有时尚”的意思。改做假发之后,王峰把它改名为“舒庭”,“那个时候我想的是我把整个地球当一个村庄,每个人都在这个大家庭里,我要让这个大家庭的人戴了我的假发都舒舒服服”。现在想起来,王峰也会笑当时的自己太过理想主义,“把爱心种子撒遍全球”哪儿有那么简单?光是去年的疫情,就导致他的店关了十多家。但能做到的,他还是在尽力去做。

  来这边看病的患者都来自全国各地,能不能让他们也感受一下北京的温暖?王峰觉得有时候给他们免费理一次发,也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要是附近居民一个月来剪一次头发,我们不能免费,也免费不起,但是一些患者从外地过来,他们也不会天天来,可能也就剪这么一次。”王峰希望患者们看到这块牌子,心情能稍微好一些,至少可以减轻一点自己来到北京这座陌生的城市无所依靠的孤独感。“虽然我不是亲戚朋友,但是你可以当亲戚朋友一样的存在,一样的感受”。

  疫情暴发之前,这里还设置了爱心驿站,有沙发可以坐,有床可以躺,冰箱里放了各种食物。王峰说:“等疫情过了我们还设置爱心驿站,还要重新建立起来。我还想在医院附近租个两居室或者三居室,当作一些外地患者休息的地方。”

  也有人对着王峰没好气道:“你就是个生意人,别把自己想得那么伟大。”王峰不太在意,只觉得他们可能没有理解,而没理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就像我当初也不理解病人一样。而现在融入了他们,我知道了他们是怎么想的。那些诋毁的人也不过是没有融入而已”。

  如果十多年前选择了回家乡养老会怎么样呢?王峰有时会想这个问题,最终的结论是,时间或许就这么在麻将馆里或者牌桌上被浪费了。他真心感谢那些癌症患者,“原来我的理发店只是一种生意,为了生活,为了挣点钱养老。而现在我觉得我了解了很多东西,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故事,我听了很多不同的人生。是因为他们才让我继续往下做这行,做到现在,我感觉我学这个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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