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信仰的火深深地攫住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信仰,作品,人生
  • 发布时间:2021-07-27 13:57

  寿州高峰,本名高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青年文学》《红豆》《安徽文学》等刊物,著有诗集《水泊寿州》。

  人生的路,是每个人自己走出来的,而不是别人替你铺好的。人生的路,有时候,也不是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有时候,地上本来就有一条路,却长久没有人走,就渐渐不成为路,如果偏偏要走,就会更加艰辛和崎岖。

  金克木先生是寿州乡贤,文化大家。他一九一二年出生于父亲捐官的江西省万载县,四岁时随家人回到老家,小学毕业曾在家乡教书两年,十八岁离乡到北京求学,历经战乱坎坷,仅有小学毕业文凭荣登北京大学教授殿堂。二〇〇〇年八月五日,一代大师在北京逝世。我感兴趣的不是先生与季羡林、张中行、邓广铭被誉为“未名四老”,而是先生生前“很不愿意谈到自己”。先生谈得最多的还是古今中外的学问,谈得最多的是读书之法。一句别开生面的“书读完了”,道出老一辈学者对书的态度和读书的认识。

  金克木先生算不算伟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时代、一个地方要出一个这样的人,相当不容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金先生著成小说体回忆录《旧巢痕》,以一个“小孩子”视角描绘了一个封建家族的衰败史。当然,也是这个世纪婴孩的成长史,更是一部民国寿州的风俗志。《旧巢痕》成为我的枕边书,是我多年的“消夜美食”。但是最近阅读先生的《难忘的影子》,于惊心动魄、大呼过瘾后,终于窥见先生“小学毕业曾在家乡教书两年”所经历的革命与文化的抉择。小学毕业后,金先生因为家庭困窘,无力再上中学。一九二八年七月,正是酷热的暑天。一天,十六岁的少年金克木悄悄离开寿县古城北门,沿着东淝河堤往西北乡的大路上狂奔。忍受一路饥渴,终于到达了五十多里外西淝河岸边的凤台县白塘庙小学。他向校长递上便条,便条上写道:“白支,送上急件,请速散发。此致敬礼。陈支。”“白支”就是中共凤台县白塘庙党支部代号,“陈支”是中共寿县城关支部的代号,当时都属于刚刚恢复的中共寿县县委领导。

  金克木去白塘庙小学送信时,正是凤台县支部成立不久。他瞒着家人,将刻字的钢板、蜡纸以及油印机、油墨等藏在家里,正是大革命失败后的血雨腥风时刻。当时这些传单是号召工农起来暴动的宣言,送这样的传单,被捉去是要坐牢杀头的。

  正是经受了这一次党组织考验,出色地完成了信使任务,秋季开学,他获得了“陈支”派他到三十铺小学教书的机会。

  寿县古为楚都,地处八公山下的淮河南岸,是“淝水之战”古战场。历史上只要遭逢南北分裂,这里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所谓“南人得之则中原失其屏障,北人得之则江南失其咽喉”。近代以来,更是具有光荣的革命传统,一九二三年冬瓦埠湖畔建立的“中共小甸集特支”是安徽省最早的党组织。

  五四运动后,皖中寿县又得风气之先,青年外出求学,接受新思想洗礼,将《新青年》《每周评论》等进步刊物寄回家乡。一九二三年冬,在上海入党的寿县学生曹蕴真、徐梦周、鲁平阶、薛卓汉秘密发展小甸集小学的曹练白、方运炽、陈允常入党,建立中共小甸集特别支部。这是安徽建党最早的直属中央领导的党支部。

  一九二八年秋季开学,金克木先生从寿州城里到乡下三十铺小学去教书。金先生的不寻常,是以小学毕业文凭来教小学。原来这个三十铺小学也不寻常。据《清末的安徽新教育》记载,清末的寿州学堂无论是创办时间之早,还是创办数量之多,在当时全省都是居领先地位的……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双桥乡洪家大郢人洪晓岚在城西三十里铺影西庵创办瀹智学堂,后改为瀹智初等小学,即后来的三十铺小学。

  北伐军攻克武汉,整个寿县的党员都到武汉去了。国共合作破裂后,同志们相继回到寿县。一九二八年九月,省临委派员在瓦埠小学召开寿县第二次党员代表大会,再次改组县委,属中共安徽省临委领导。此时有党员三百人……以及城关、团城、三十铺、瓦埠四个共青团支部,团员五十余人,这五十余人的团员之中就有金克木先生。

  一九六三年印行的《寿县志稿》中记录:“到一九二八年全县已有瓦区、保区、史区、堰区、汤(王)区五个区,共有十九个支部……共有党员二百多人。一九二八年秋,金克木等在三十铺建立了农民协会和儿童团组织,发展团员四五人成立了团支部。那时团的书记由刘克烈担任,金克木任宣传委员。”这里提到金克木先生到三十铺小学教书,正式参加团组织并担任宣传委员。让人吃惊的是,在那血雨腥风之年,寿县有一大批仁人志士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如果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早晨从城中出发,雇了一部独轮车拉行李,到南门外又与一个到团城子小学教书的女同学会合,到三十铺小学已是晌午。学校设在一座破庙里,学生已经放学回家了,只有校长和校工两个人。校长姓史,他那时可能不知道,一九二八年成立的中共史大郢特支是瓦西地区最早的党组织之一。史姓子弟,一门忠烈。这个史校长,也不简单。初次见面,不是询问书教得怎么样,而是劈头盖脸地问金克木,能走路吗?金克木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我能,我现在正是走路的年龄。

  到校后没有几天,又突然来了两位教师。这个少年感到,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不是来教书的而是来做一件非常秘密的大事。后来得知,一个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石德宽的本家侄子,另一个是刚刚从武汉参加北伐战争回来的青年。

  小学教师金克木,到校的第一个任务不是上课,而是跑腿送信。从三十铺小学到团城子小学,这是表象,暗地里是从下到上,从一个支部到一个区委。小小少年金克木,将接受人生第一次严峻的考验。

  校长说:“现在有件非常重要的紧急事,我不能亲自去,只能你去办,听我讲完你马上出发。先到团城子小学,那里有一位毕校长在等着你,任何文字记录都不许有,只凭心里记。”

  那时白色恐怖日益严重,环境险恶,条件艰苦,党组织只能采取分散活动的方式,在学校以教师身份为掩护做党的工作,党支部往往就秘密设在小学。一九二八年七月在寿县城关东大街福音堂召开了中共寿县第一次党的代表大会,当时县委机关驻地就是团城子小学。小小的团城子,一时成为县委的秘密活动中心。

深秋时节,人们三三两两在田间收割水稻。树叶枯黄,衰草连天。远近村庄,不时传来几声犬吠。金克木明明知道村子里有狗,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进村找人问路。一大早出三十铺小学,偷偷溜出村庄,丁圩、郭圩、鲁家圩子、毛家老圩、葛家圩、柏家圩、洪圩……马不停蹄赶到梨树店的团城子小学。

  如果你有足够的敏锐,做一件事,比如这个还蒙在鼓里的少年,他也许已经隐隐感受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攫住了他,他在心里好像有所期待。团城子小学在一座破庙里,那坍塌的土围墙、破败的大殿、烟熏火燎的木雕鹰钩架……一切都是那么陈旧,连在团城子小学门口见到的那位穿着长袍的大个子男人,也给人陈旧的感觉。

  秘密接头后,见面不到一分钟,在他催促下,不由分说又上路,向堰口集直奔而去,说晚上有一场重要的会议。原来他就是堰口集小学的毕校长。

  从三十铺到团城子有七八里路,少年稍觉气喘,接着继续前奔,他突然感到疲惫。初冬的冷风,吹着他沁出汗水的额头。大个子毕校长在前面领路,像一棵树立在前头,不远也不近。周围田野空旷旷的,他的心也空荡荡的。走一阵子,好像这里是他的地盘了。毕校长想轻松一下,居然掏出盒子枪要他打鸟玩玩。天快黑了,他们来到堰口集小学。

  堰口集小学的前身是寿阳公学,校址设在堰口集北边的福寿庵。一九二四年孙光甫扩庵建校,许多思想进步的人士在学校做教师。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二年间,中共寿县县委机关驻地由团城子小学迁到堰口小学。这里是大革命失败后,白色恐怖最严峻时候的县委驻地。

  当晚风雪大作,由于白天劳累,早晨睡醒已雪霁放晴。毕校长一改昨天的眉飞色舞,愁眉不展地说:“谈崩了,谈不拢,完了,快走吧,快撤。”少年揣着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趁着早晨没化冻,拄着一根棍,踏着深雪,返回学校。

  “这年冬天雪好像较往年多,这场雪后晴了几天,又像要下雪。史校长回校后,傍晚又把他找到屋里去,告诉他有一个重要的会派他去参加……地点是瓦埠镇小学,在东南乡……”(金克木《风雪友情》)

  真正的冬天是数九的寒天,又一场大雪覆盖了大地。少年金克木已经清楚了,这一回,史校长安排的是一次更加艰辛的征途。突然听到去瓦埠镇小学参加秘密会议,少年心中一怔。第一次,他的头脑中刮起一阵风暴,比外面奇大的风雪还要迷离。但渐渐的雪野里好像有一盏灯彻照过来,一直探进少年的胸膛。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天气里,他与自己较着劲,好像获得了奔向光明的巨大激情。

  千年古镇,三面环水,老街风物,古貌朴厚。如今革命的星星之火如野花般在湖水岸边灿然开放,千年古镇在革命浪潮的挟裹下,愤然向反动势力举起了镰刀、斧头……中共小甸集特支成立后,革命的火种又在邻近的瓦埠镇点燃,设在宓子祠的瓦埠小学是寿县第一个直属中共中央领导的区委所在地,也是中共寿县第二次、第三次代表大会的会址。

  从西南乡的三十铺到东南乡的瓦埠镇,少年金克木的这一次出征要横穿整个寿县。此时革命的浪潮正在暗地里涌动,反动派的压迫和剥削使得武装暴动一触即发,一九三一年这里爆发了震惊江淮的“瓦埠暴动”。对于金克木先生来说,虽然是代表史校长来参加会议的,他插不上嘴,一言没发,但是整个会议期间,那些本地口音、湖南口音、湖北口音等慷慨激昂的陈述、讨论,甚至争吵,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与前几次还抱有好奇心大有不同,这一回,他清醒地意识到,那个站在他背后的史校长似乎正在为他设计一条新的人生的道路。

  他突然想到,城中老宅里一个小儿郎被按下头对着堂屋上边的从没有见过面的父亲的遗像磕头的情景。一个新世纪的开始,让人如此猝不及防,把一个封建家庭的希望击打破碎,从此家道中落。

  他突然想到,站在比自己大几十岁的威严的兄嫂面前,练习描红、读诗、识礼、背经:“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他突然想到,下乡教书前,北伐军打到长江流域,他被家人送往乡下躲避兵难,却在一个名叫警钟的朋友处看到了《新青年》等进步刊物,得以初识新文化运动。

  他突然想到,到三十铺小学时,宿舍里还有两位同事,一位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中的石德宽烈士的本家侄子,另外一位是从武汉参加北伐战斗回来的,他们问他有没有读过《共产主义ABC》的情形。

  旧学和新知革命和文化在他的胸中碰撞,让他有焕然一新之感。但是金克木先生如此涉水转航,其心中装着的仍然是远方和求知,他注定是个做学问的人,狂热的革命没有把他拽向另一条道路。

  过年后哥哥不让他教书了。史校长好像也不安心在这里当校长,因为“新来的县委书记住在这个学校里”,他回到城里的家中……

  一九二九年春,金克木先生来到凤阳省立第五中学读不收学费吃住又不要钱的师范。因为学生闹学潮,当局遣散学生,停课关门。金先生无奈找到凤台县民众教育馆的老同学吴馆长介绍他去齐王庙小学当了教师。在这里他又认识了三个大学生同事,分别是上海大学、中山大学、武昌政治干部学校来的学生,三人鼓动他出门求学,而且确定要去北平(北京)。

  一九三〇年七月,在寿州城北门外的淝河码头,金克木先生穿着一件长衫,拎着竹编的提箱,与同伴登上了停在芦苇荡当中的一条小船。从此,驶入江湖,再没回首。

  谁也没有想到,金克木先生竟以小学毕业文凭“混”进北京大学图书馆,并最终开始了北京大教授生涯。

  从瓦埠湖东岸到瓦埠湖西岸,乡村小学被注入红色基因,是寿县革命的摇篮。瓦埠小学、堰口小学、团城子小学、三十铺小学……金克木先生在这一年行走的线路,正是一九二八年在大革命失败的忧患中,中国共产党在寿县重组的线路图,是寿县革命史中重要的节点。

  这一年,金先生所走的每一步,都可能对他的人生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难怪他说:“这半年学的东西是什么学校也学不到的……使他从少年成为青年的学习从此开始了。”

  那样的血雨腥风,风云如晦,有的人漫无目的,而有的人却早已坚定了目标。如果把这一年的经历从金先生的人生中抽离,在一定程度上,更便于我们理清一代宗师的决绝。现在,金克木先生的头上被冠以几十家的头衔。不管他是否愿意,有一顶革命家的帽子差一点就戴在了他的头上。

  “茗边老话少年时,枯树开花又一枝。身后是非何必问,生前漫唱竹枝词”,这是金克木先生八十六岁的时候,在一本叫《少年时》集子前言中所作的一首诗。人生易老天难老,他反复强调自己,人老了,应该多喝茶,不应该多嘴。即使有人约谈老话,故态复萌,可以一发而不可收拾,但该收场时马上收场,该闭上嘴时立即闭嘴。

  多么可爱的一个老人,当一个人慢慢老去,少年之花,业已凋谢。春去春回,那朵暮年之花又开了,开在曲干虬枝上,再老再枯的枝条,只要开了一朵花,都不丑,都是美的。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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