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损的时间玉璧——读嘉善诗群十人近作

  • 来源:江南诗
  • 关键字:玉璧,大学,毕业
  • 发布时间:2022-02-15 18:40

  一个刚大学毕业的毛头小子,赤手空拳地闯入江南小城,并就此扎根生存。你能想象,那一份激动、震颤、窃喜,不亚于一位战士攻下了一座堡垒。是的,要为嘉善诗群写评论,我与嘉善的情缘不可不提。2004年夏,我怀一身孤勇,背简包,乘绿皮火车,潜入嘉善。尔后六年,最有活力的单身生活率真而过。出于工作需要,嘉善所辖的魏塘、天凝、下甸庙、西塘、陶庄、汾玉、姚庄、丁栅、大通、大云等乡镇,我都一一到访。可以说,嘉善是我自认的第二故乡。如我在《小镇叙事》回顾道:“我只身抵达的魏塘镇/和故乡土塘镇/只是一列绿皮火车的担头挑子。”

  2010年,我到嘉兴南湖区工作,反与嘉善诗友熟络起来。张敏华、苏建平、起子、麦须、叶心等人的诗歌创作,我时有关注。彼此也常有交流。他们对写作的热忱与诗歌现代性探索,让嘉善诗群日新月异。据了解,嘉善诗群目前有诗人20余人。地域性诗群的崛起,必然有其特定的人文背景和时代特征,以及特定的精神向度和价值构架。依我判断,他们的诗歌和而不同,诗人们尝试用语言打破时空壁垒,紧贴现实生活,获得一方方精神玉璧。

  诗歌语言是黄金,其创作应是提纯的过程。从语言的纯度和思想的纯粹来看,起子的口语诗就是镶嵌在皇冠上的金粒,其精纯度超乎想象。一首《同学会》,自建时间秩序和情感通道,技艺纯熟,大道至简。较之某些“假诗”而言,起子的诗,表面简单直接,内在穿透力却犹如闪电,有针砭、透彻、豁亮的语言力量。一次“初中毕业30年”聚会,拒绝“形容词”障碍,打开读者的想象情境,陌生与熟悉,血脉与脸庞,酒与时间,起子做到了直抵现场与人心。他算得上是极为友善的诗人,不藏不矫,豁免阅读者的疲劳,且做了最精密的布防与调度,将时间的玉璧打碎,取其“断肢”,给我们以“贴己”的启益。《几万张三合板》《与我有关》等诗,以小见大,于个人角度体悟世界,以求得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在他的诗歌中,历史总是在相似中轮转,个体命运也被裹挟其中。

  近年来,苏建平的写作呈井喷态势。接连出版了《黑与白》《一个人的奥义书》《阿J》等诗文集,集中展示了他的创作成果和热切的生活。他的《文字所述》(五首),所呈现出的“艺术再生力”,直指艺术的“未完成”。《夜读鸠摩罗什》,是时空并置的织物,是阅读经验的内化,是主客体的转换。诗人思接千载,将自己阅读鸠摩罗什的共鸣洋溢在字里行间。《尚未完工的寺庙罗汉殿现场》是一首现实主义诗歌,源于生活考察,诗人看到罗汉塑形之前的“香樟木和金属钉子”,想到“又香又粗糙”的生活,由事及理,鞭辟入里。《青山令》则由植物生长联想到历史细节,企图用文字还原一段虚无的历史。《此刻》涉及诗人的创作观念,“终生去写诗”,是一种信仰,亦是诗人的中年心境。他的诗歌,庞杂鲜活,大开大合,出于经典,归于生活。在广泛而真诚的阅读中,他与但丁、杜甫、博尔赫斯等人撞出了思维的火花。借助诗歌,经典复活于每一个生活细节。阅读苏建平的诗文,我感到他的创作日益阔大高迈,他对经典的阐述,指向现实生活。即唤醒书中沉睡的心灵,让它看一看人间往事,文字所述的必然是正在进行的或未来已来的生活。

  麦须的近作,犹如海上帆,或空中热气球,既视感与想象力出众。偶得他的最新诗集《所有的船都驶向明天》,读之,惊叹不已。他是嘉善诗群中的“归来者”,曾有十年时间诗兴不作,忙于经纶世务,如今归来,一发不可收拾。在他的血液里本就流淌着诗意的大江大河。联读《简洁的线条》(九首),我断言:麦须的诗歌语言节制,有剔骨的丰盈;场域开阔,有主客体互动;思想深刻,有智性的火光。《身后纪》就是一首典型的跨越时空艺术的诗歌,诗人采用逆时追溯的方式,写死后可能发生的事情。诗歌以西班牙诗人洛尔加的名句“圆盘上,石头星辰,以十二个飘浮的黑色数字彼此冲撞”结束。这一句恰恰是虚拟时间的“绳头”,正如洛尔加在《时钟的停顿》中所写:“我坐下/在一个时间的空间/这是沉默的/回流。”麦须的创造,在于将未来的一万年装进了“玻璃容器”,此笔令人折服,尽显逆商。

  陆勤方的微信名是礼拜九,这很有意思。大抵指向时间的存在与虚无。回想我在嘉善生活的那段时光,经常到沿河的左岸咖啡闲坐。思贤塔南面,一道布满青苔的古城墙仿佛在诉说东门旧事。回想,我曾登上古城墙感怀青春。读到陆勤方所写:“我在这里/静静地坐着/期待着有诗句在脑海里闪现/真的,我想为这老旧围墙写首诗。”我顿时拍手,这就是十五年前的某个时刻我所想说的话啊!《理发时刻》中的对现实的关照;《记忆:铜脚炉》中的亲情记忆,都让我们感受到这位语言质朴、思想现代的诗人对抒情诗歌的偏爱与承续。

  与我同属80后的诗人叶心,对诗歌现代性的探索从未停步。在《低飞的石头》(九首)中所呈现出的气度不凡,既有烟熏火燎的生活,又有自我审视的创见。《理发师》一诗,场景真实,意味深长。寥寥几笔,将一个健谈的理发师的形象呈现给读者,他却没有给出判断。或许,人们只是为了获得心安,才把时间物质化、节点化,把时间和诗意附着在具体的事件之上,我们才触摸到时间的肋骨,感到诗歌的血液永不冷却。

  梁铮的《光是看不见的》(五首),抒情与叙事协奏,注重词语的衍生和语面的陌生化处理。《万物暗下来》是情绪的容器,诗人早起观荷,从一颗晶莹的水滴展开想象。从“双彩虹”中,诗人笑看人间苦难;于静思冥想中,他为世间芜杂之事而忧心。这大抵就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诗性演绎。《父亲》一诗中,思维跳脱,想来“粗糙的手”如何像“破碎”“生猛”的“经幡”;“慈祥的脸”又如何像“哭泣的隧道”“堆满祥云”。仔细揣摩,诗人抽掉了“皱纹”一环,间接把父亲的神性与苦难融合,释放出对父亲的敬意。

  无独有偶,许小婷的《父亲离我越来越近》也写到了对父亲的感情。不过,她的诗歌创作显出十足的耐心,在缓缓的叙事之后,顺势而出的理趣,令我惊讶!她写到搭乘飞机,到了一万多米的高空之后,想到“天堂里的父亲,离我越来越近”。这是富有“冲击力”的诗人之思。阿欣的诗歌创作,也在“冲击力”上下足了功夫。《卖菜的老妇人》的强力讽喻、《月夜小记》中的“观鳖产卵”、《黄鼠狼》中的“遁空消失”、《吃草的人》中的“奶牛”般的母亲,皆是“出奇制胜”的法宝。相对来说,阿欣的笔法更符合小说虚构的准则,许小婷的“奇”源自求真意志。二者之为,都体现了现实与想象互砥而出的张力,像诗歌的内部爆破,冲击力极强。

  诗人俞冰同样以风载思,写下富有深度意象特色的《风之语》。与张敏华从生活起笔不同,俞冰的诗更注重形而上的写意。他的诗歌倾向神性与自然,色彩鲜明。他像是一位履风者,看人间百态。

  2019年初,诗想者策划人刘春邀我为张敏华的诗集《风也会融化》写评,我得以集中阅读这位成熟的实力诗人的作品。在《省净的中年诗,或时间平衡术》中,我写道:“风”意象贯穿了整本诗集,也无处不在地穿过诗人的诗歌和世人的生活场景——风从远古吹来,必将吹向人的心灵。其蕴含的时间哲学,贯穿了整个中国文化史。时隔两年,张敏华将“风”意象继续延展,出版了散文诗集《风从身后抱住我》。此处的组诗《风有着草木的形状》,仍葆有语言省净、心态沉稳、意味深长的特点,他对时间的奥秘保持窥探之心。其诗总有一些金句,在耐力铺陈之后顿首而出。《身上有很多种怕》中的“人过五十,我怕忘记/怕,忘记”;《怕黑暗露出真相》中的“想起父亲,窗外传来/救护车的声音”,仿似在揭示诗歌之光,就是要冲破黑暗,还生命以坦率与真诚。在我看来,张敏华的文字驾驭力非常强。他“遵从自己的召唤,拒绝不符合自己的诗歌状态”;他“沉潜在生活低处”,注重“对自我生存状况的自觉和审视”;他有着强烈的语言意识和亲情体验,用纯粹的烟火叙写着中年心境。

  这是嘉善诗群的第八次集结上刊。综合考量这些诗歌,可以说嘉善诗群阵容强大、视阈开阔、风格各异。我预想中的诗群写作是多元并举、绝不雷同的自由创作。借此期待每一个诗人都能打破时空壁垒,找到属于自己的时间玉璧,即使它是残损的,那依然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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