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愿景

  这是一月的一个早晨,天气寒冷,阴郁的空气笼罩着东七街,但当Jennifer Egan骑着自行车出现时,气氛立刻就不一样了。她双颊红润,上身穿鸽灰色Fjallraven的皮大衣,下身是儿子穿小了的直筒牛仔裤。这位小说家看上去更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学生,而不是一位即将出版第七部著作的59岁的文坛巨匠。她跳下自行车,把车锁在一幢公寓楼前。"就是那间”,她对着三楼的一扇窗口微笑着说,然后身休后仰,用手机拍了张照片。

  我们站在这栋450平方英尺的公寓的阴影下,20世纪90年代,Egan和她当时的男友(现在的丈夫)DavidHerskovits曾以每月900美元的价格租住于此。那时的她还是一位伯爵小说家的私人秘书,工作谈不上光鲜,男友则刚开始担任戏剧导演,在附近的拉妈妈实验戏剧俱乐部和Nada艺术博览会等场馆演出,两人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了这里,先搬到宾州车站附近的一套公寓,后又转到布鲁克林的格林堡,并养育了两个儿子。两相比较,Egan一直很怀念第—套公寓。他们经常在此举办演员派对,"现场挤得水泄不通”,她也是在这里完成了她的处女作。她把第一套公寓刻画为《时间里的痴人》(A Visit From the GoonSquad)的场景,这是一部大胆的复调小说,围绕着音乐界展开情节,并获得了2011年普利策奖。在作品中,这套位于三楼、没有电梯的房子是黑人Bix的家,他是一个研究生,书呆子,但预测到了互联网行业即将崛起。在后续的烧脑作品《糖果屋》The Candy House)里,他再度现身,成为技术大神,他发明的记忆收集法让自由世界偏离了轴心。Bix是宇宙唯一的主宰,却梦想着回到自己虽是无名小卒,却总能与人推心置腹的地方。

  Egan是个非常健谈的人,当我们前往东河时——那是Bix最珍爱的一个地方,她一直滔滔不绝地讲着。她长得非常美,拥有钴蓝色的双眸,身材则让人联想起KatharineHepburn。不过,她似乎更愿意像在作家研讨会上那样畅谈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聊一些乱七八糟的私事。在这方面,Egan不会让采访者轻松得逞,尽管她有过同样作为采访者的经历。她回忆起自己曾采访过一位著名的时装设计师,但设计师并没有心情聊他的新香水“后来,他们给了我一大盒香水。从那以后,我就没用过别的香水,所以感觉还不错。"她哈哈大笑。我第一次见Egan,是就《时间里的痴人》对她进行采访。我们坐在她家的办公室,俯瞰着褐石色房子后面枝繁叶茂的花园。她在花园里摆了一张La-Z-Boy的折叠躺椅,天气暖和时就在那里写作。那时我正处于孕期,她一边跟我聊写作的过程,一边不停地伸手往回拽她的猫Cuddles,小家伙总想爬到我的膝盖上。直到今天她才告诉我,她当时很担心,因为曾有一个怀孕的朋友被猫严重抓伤。我们的第一次谈话结束时,她聊起自己怀孕时的事,指着书房角落里的躺椅说,她的分娩大部分是在那儿完成的——当时,她正在用一个Muji笔记本工作,耽误了很长时间,直到最后一分钟才狂奔到医院,错过了无痛分娩的窗口。因此,当她告诉我,2020年3月她感染新冠肺炎却仍坚持写作时,我并没有感到惊讶,她每天都会写上几页。她说,“我当时病得很重,不过也因此终于有时间集中注意力了,我不想理所当然地停下来。”

  Egan是一位解谜大师,她把自己的项目想象成需要解决的问题。她之所以能够声名远扬,并非由于某种类型的著作,而是源自独一无二的智慧和雄心,这也使她的作品很难被归类。她的作品包括以欧洲背包旅行为背景的灵异故事《看不见的马戏团》(The lrvisible Gircus).关于模特和网络身份的惊悚小说《风雨红颜》(Look at Me).哥特式神秘风格小说《塔楼》(The Keep),以及朋克与后现代主义风格相互交织的莫乌比斯式小说《时间里的痴人》(Goon Squad),她在2017年出版的最新作品《曼哈顿海滩》(Manhattan Beach)也广受好评,其中尝试了一种不同以往的写作顺序:直截了当地展开历史叙事。

  在最新作品中,Egan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新的挑战:为《时间里的痴人》写一部完全不像续作的续作。当我们大步走过汤普金斯广场公园时,她说:“小说的名称曾暂定为No Reunions.我不会写自己作品的同人小说,我想写出更好的作品,因为我认为,如果不能更好,那就只会更糟。”

  这两本书完全按照各自的线索发展,如果说《时间里的痴人》是一款揭开角色私人生活的连线游戏,那么《糖果屋》则感觉更进了一步,它是私人生活的终结。读《糖果屋》并不需要先读《时间里的痴人》,不过对读过《时间里的痴人》的读者来说,理解书中诡谲的线索和对姊妹篇小说人物的呼应将是极大的辅助。

  谈到这本新书,Egan说,“我有一些技术性的东西想要尝试。”这本书包含了科幻小说、间谍小说,甚至青春小说的元素。书中有一章是书信体形式,读起来不太像一系列电子邮件,而更像是一张人类操控图。在Egan称为“直击内心的全知全能”的叙事实验中,叙述者将一个11岁的男孩设置在一场少年棒球联盟赛中,继而引导读者到他在养老院的临终卧榻前,之后又重新回到棒球场。

  我们漫步穿过曼哈顿下城的网格状街区,这里也有着类似的不和谐,老旧的自助洗衣店和受疫情影响空下来的店面被关味的冰淇淋店连在一起。这并不是Egan悲叹的理由,她不会为多愁善感所困扰,也不会因为看似的不和谐而郁郁寡欢,她推荐了最近在她的老街区开的一家时髦的纯素食灵魂食品连锁店。就在这条街的同一侧,一群东欧老妇人过去常常俯身在窗台上聊天,整个下午都把胳膊肘支在浴巾上以防擦伤。"对此我记忆犹新",她说。"寻访一个地方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回顾你在那里的所有时光,空间里充满了故事。"她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Egan出生在芝加哥,两岁时父母离异。Egan的母亲是一位魅力四射的艺术品经销商,喜欢购物,至今仍会把它们传给女儿。七岁时,因为继父工作的关系,Egan一家搬到了旧金山。艺术历史学家Barbara Mundy曾与Egan一起就读于洛威尔高中,她回忆起二年级时,有一天,一个来自普雷西迪奥高地的女孩走进教室。”她很高,像模特一样瘦,留着长发,穿着短裤,”她说,“我感觉那时候穿短裤的人并不是很多。”两人很快成为最好的朋友,享受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没有父母监督的生活,去海滩派对和朋克俱乐部玩乐。Mundy说,“她特别爱冒险,有一个自由的灵魂,没有边界感。当时我不觉得她很自律,那可能是以后的事。"

  Egan并不是一直都知道自己想当作家。她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考古学家,于是在高中毕业后休学一年,去做考古挖掘。在被宾夕法尼亚大学录取前,她还尝试过做模特,在加州和日本工作,最后还是攻读了文学。大一结束后的那个夏天,她想住在纽约,试图通过做模特来养活自己。"我没有成功”,她谦逊地挥了挥手说。"任何高个子,有颧骨的女孩都会被星探盯上,我敢肯定你也被盯上过。"(其实没有)她没有拿到足够的合约维持在纽约的生活,祖母只好付清最后一个月的房租,把她带了回来。

  大学放假回家时,Egan遇到了年轻的Steve Jobs,两人交往了一年。虽然她不愿详述他们的恋情,但会猜测Jobs对《糖果屋》的影响。"作为一个十分怀疑科技危险性的人,"她字斟句酌地说,"我觉得科技设备都被赋予了一个过于理想化的愿景,对我来说,记住这一点真的有用。当技术传递到消费者手中,人们很容易将某种悉意或嘲讽强加给发明者。不过,我和他在一起时,看到了纯粹的乌托邦愿景。”

  大学毕业后,她用两年时间取得了剑桥大学文学硕士学位,然后搬到纽约,追寻新的梦想。一个做编辑的朋友给了Egan第一份新闻工作:为1996年的纽约时报杂志撰写封面故事“James ls a Girl”,讲述的是16岁的模特James King的故事。配上Nan Goldin拍摄的伤痕累累的照片,这篇报导一半是对20世纪90年代模特“机器”的剖析,—半是对一个女孩由此失去童年的哀叹。Egan说,这是她为第二部小说《风雨红颜》尝试研究小说世界设定的一个策略。她说:“我给模特经纪公司打电话,说我是小说家,没人理我。”当她再次打电话说自己是《纽约时报》的人时,就有人回电话了。

  这篇文章改变了主人公的一生。"我记得文章出版后,我从公寓出来,人们会在街上拦住我",King说,她现在叫Jaime。”这是一种不―样的名气,人们了解了我,我是说真正了解了我。"King表示,正是这篇报导激励她在18岁时离开“巡回马戏团”一样的模特世界,成为演员和电影制片人,"Jenry通过语言捕捉真相的能力很强大。"

  Egan仍偶尔给杂志写故事,但她最舒适的时候,还是和她的作家同行和同事的六人小组一起,他们不是“糟糕的艺术家朋友”(Bad Art Friend)类型,其中几位她自20世纪90年代就已经认识了。每逢周日,六人组会通过Zoom聊天数小时,她说那是“我最像做礼拜的一件事”,她甚至把自己的新书推荐给他们。小组成员说她是一位不知疲倦的校订者和头脑清晰的引领者。"Jenny是我们当中最多产的作家”,正在写一部小说的剧作家Melissa Maxwell这样评价她。

  Egan说她还有很多书要写。鉴于自己漫无边际的想象力,以及不愿写关于自己的东西,她可能不会出版讲述个人创伤的故事或影射小说。她的老友、作家Andrew Solomon表示:"大多数小说家都会写类似自传体的书,但她写的要比那些更好。”她的朋友和邻居、美国国家图书奖获奖作家Susan Choi这样评价道:“她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智者,她能看到比我们所面对的现实更长远的东西。Jenny视野的深度伴随着激情,因而你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读一个冰冷的思想实验。"

  “写那些我认识的人,会让我感觉像死了一样”.Egan说,眼睛凝望着东河。银色的水面波澜不惊而又深不可测,但随后就起风了。Egan看了看手机,发现从大学回家过寒假的儿子们已经睡醒了。其中一个还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让她大笑起来,儿子提醒她已经好几个小时了,她需要回到眼前的生活中了等她回复的电子邮件比她想的还要多,她还打算拿出儿子们作为圣诞礼物送给她的烧烤酱包做今天的晚餐。“我们要不要去咖啡店暖和一下?”她问道。谈话很顺利.她还想再多聊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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