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过最大的官,是劳动委员。
小学三年级第一学期刚开学, 老师居然一改指定班干部的规定, 宣布这一次可以由同学们自荐。我思考着自己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以及自己到底能得到什么样的官? 想得十分周密和具体。我是这样想的: 首先我学习一般,而且很调皮, 老师一贯不喜欢我, 如果去觊觎太高的位置不现实;其次我在班上没什么背景,人缘也不算好, 争夺热门职位也会引发众怒。而劳动委员, 是中队长级别的官员, 不低; 但是在整个中级职称中,劳动委员是个苦活累活,成绩好的优等生不屑这样的差事。老师虽然说了“ 同学们可以大胆并且踊跃地自我推荐”,但是大人们说话能真信么? 类似于班长、学习委员、组织委员这样的重任她心里恐怕早就有了人选。
果然, 在正式“ 自我推荐” 这堂课上, 全班人都静悄悄的, 平日嘻哈打笑的费头子们也格外紧张严肃, 坐得直直的, 小脸绷得发亮,好像真的有人会发现他们内心想要改过自新的决心…… 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一溜班干部的官职,每一个都闪闪发亮,官职下面有个空着的括弧,等着填上新名字。赤裸裸的权力诱惑啊。果然,几个从没有当过官的同学沉不住气, 争先恐后地自我推荐了班长、副班长、文娱委员, 老师都微笑着摇摇头, 说: 某某, 你坐下吧, 你看看你平时的表现,以后再说。——丢人,你说说这不是丢人是什么? 我看着坐下的满脸通红的家伙心中暗暗嘲笑,何必呢同学您这是何必呢,知己知彼才百战不殆啊。真是太简单、太幼稚了! 老师拒绝他们的同时, 态度温柔坚定地指定了上学期就当官的几个同学, 只不过, 上学期的学习委员这次当了组织委员, 上学期的班长换成了副班长……
然后, 在推举“ 劳动委员” 的时候, 半天都没有人举手。老师正为难, 我举了。老师望着我: 桑格格, 你确定你想当劳动委员? 我点点头:嗯。老师又说:这是个苦差事呦?我说:我不怕。
多年之后, 我仍然觉得这是我一生中难以超越的荣耀时刻。我觉得自己伟大、坚韧、崇高。就这样,经过精密考量,我成了劳动委员。
戴上“ 两道杠” 的时候, 我差点哭了。晚上在被窝里把这个臂章亲了又亲。而且我又耍了个心眼: 我跟我妈说的可不是劳动委员, 而是文娱委员。我妈高兴坏了, 她认为她一直没有得到发挥的艺术细胞果然成功遗传给了我,在单位得瑟了好几天。
我没有一天不戴着这个臂章去上课的。它的白底那么白, 像是白雪; 它的红杠那么红,是红旗的一角。以前我上课就像是个多动症,这摸摸那搞搞, 前面聊两句后面扯两下, 到处扰民。现在不了, 从头到尾我都坐得笔直! 一张小脸像是向日葵似地注视着老师, 她走哪我转哪, 还带着一半光荣一般谄媚的微笑。以前玩得好的几个同学都不理我了,说我是个叛徒,更可气他们笑话我是“ 弼马温”, 暗示我的官职内涵有问题。我很生气, 但是不和他们一般计较。毕竟我戴着“ 两道杠” 而他们没有, 这是铁的事实, 我是官, 他们是小老百姓。群众有点意见是正常的。
我去学校门口买大头菜赊账, 都按时归还了。因为那卖大头菜的老太太笑眯眯地对我说:没事, 我相信你, 你是个中队长! 我还红着脸解释: 不是啦, 班长才是中队长, 我、我只是中队委……
这是积极的一面, 还有一面可就不这么好玩了。以前的劳动委员都是每天放学前在黑板角落上写上该哪个小组打扫, 放学和大家一起走, 第二天早上来检查把结果报告给老师就可以。我呢, 以身作则。写上打扫小组之后, 我不走,每天和这几个人一起打扫,谁都不许偷懒,检查完每一个细节才能走。那些想偷懒的有多么恨我我知道,但是我不在乎!这是我的职责。每次我都是最后一个走的。但是有一次, 几个捣蛋的人商量好全跑了,只剩我一个人。那天,我一个人扫了整个教室。其实光扫还不算累,累在拖桌子和椅子。为了扫得彻底, 我是先把所有的桌椅板凳都拖到教室后面, 扫一截往前拖一截, 扫一截往前拖一截, 最后再统一调整一次。终于扫好摆好之后,我咬牙坐在教室门口,看着蒙蒙黑的天, 内心百感交集。我妈在家着急等我吃饭, 她不知道她的女儿在外面当官当得多累。
整个学期, 老师并没有对我的工作提出表扬。我有点灰心, 但是也在坚持。我觉得再怎么样,为官一任就要尽力做好,不管人家怎么说。
暑假之后, 新的学期来临, 又一次“ 自我推荐当班干部” 的活动要拉开帷幕了。居然还有几个同学也要自荐当劳动委员! 真是不在其位不知其苦哇! 他们把手举得老高, 没想到老师居然说: 好了, 同学们, 这一学期我们不自我推荐了, 经过一学期的考察这种方法并不是很好,这一学期还是由老师来指定吧。
我哼哼冷笑了两声,默默把臂章取了下来。虽然我早就给自己做了“ 没啥了不起” 的心理辅导, 但当把臂章交给老师的时候, 突然眼泪就流下来了。老师看见我哭了,温柔说:不用了,有新的,这个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枫林晚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不留心,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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