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田鸡如常

　　１在南方，有一间小的公司，做毛绒玩具加工出口。非常小，小到只有七名成员，所以，每个人都身兼数职。在这里工作了两年的女孩郑好除了是财务，还要负责办公室的杂事儿。比如每周叫阿姨来打扫卫生，给老板的车加油和买保险，叫大个子石野别往花盆里弹烟灰，还有，喂那只总是流浪到公司门口的小鸡。是的，小鸡，他们的公司是在一间居民大院里。

　　石野的工作，换成是在大公司，会被称为营销主管。在微小公司名称不详。总之就是每天打电话、打够了电话就出差。石野对着话筒说个不停——“好！熊2000 个！兔子2000 个！粉红象1000！麋鹿1000！浣熊要什么颜色的？我们有白的！黑的！米色的！好的，要米色的1000！……”石野说话铿锵有力，每一句都像在划拳，很有威慑力。郑好至今听到他打电话都还是觉得好笑。石野是公司的顶梁柱，他还负责每年组织大家旅游。

　　这一年的旅游是去山东，沿着黄海的海岸线一路游玩。山东哪儿都好，就是吃得太古怪。每天逛完景点桌前坐好，服务员不给上茶，先给你压上来一盆大馒头。对于南方人来讲，没有稀饭，没有米饭，没有辣椒的午餐真是太残酷了。馒头餐，第一天还觉得有趣，第二天撕着馒头皮对付吃点，第三天就有人默默哭了。七个人有五个开始抱怨，说石野不该带大家到这里，三亚多好，折扣还多……郑好看着石野，他把那盆没人碰的土豆炖肉都吃光了。“都别说了都别说了，三亚去过N 次了不腻歪啊？我看山东挺好，旅游图什么？不就图个新鲜么。辣酱，辣酱谁要？”郑好把她的辣酱分给大家，一拧开瓶盖就被秒杀净尽。石野看了看郑好，说：“你，善解人意！”

　　旅游大巴载着公司全部的精英来到最后一站青岛，在老建筑那儿给半天的时间游览拍照。春末，紫藤淡紫色，槐花奶白色，衬着暗红的旧建筑，这帮人又纷纷改口了，“山东真美”、“不虚此行”。郑好追逐一只憨憨可爱的流浪猫，远离了同事，来到无人的街角。在一个缓坡处猫不见了，远远看到石野来找她了。他慢吞吞地走着，四下张望着。他很高大，也很胖，小肚子腼出来，耳朵招风。他不算帅哥，但也有那么一种别有趣味的英俊。有点像一只——好看的猪八戒。郑好静立在树下，等他走近。好像认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单独相处。两人坐在街边，看着美丽的城市。石野忽然用大手抓住郑好的小手。郑好以为他要告白，没想到他只是说：“你想不想喝酸奶？”

　　去找酸奶，一路上他的手没有松开她的手。他的手就像一只棒球手套，把她的手装在里面，不许抽走。那一刻她觉得很开心。

　　喝完酸奶，他们走回同事的队伍，手没有再牵着了。

　　２回到南方后，石野又出差了。为了五万只绒布猫头鹰去奔走。这批猫头鹰应该销路不错，它们的脚里有铁丝，可以崴成各种姿势。郑好拿几只给她的姐妹，这些眼睛里只有Chanel、Hermes、Prada 的女孩们也很爱。姐妹说：“你是不是爱上石野了？瞧你满脸桃花的死样子！”郑好把两只猫头鹰崴成69 式，说，没有，没有。姐妹指着她手里的鸟说，还敢说没有！

　　郑好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盼望石野回来。做了很多噩梦，梦到飞机坠毁了，梦到自己杀人了，梦到石野带着个一只巨大粉红色的河马回来，说已经和河马结婚了。这些梦都让她发懵——已经这么在乎他了吗？石野回来了，把郑好叫到外面，他有点睡眠不良的样子，黑着眼圈像个海盗，他说：“我他妈想死你了！”

　　那天晚上他们就在一起了。在郑好的小公寓里，他们钻进被罩里，把被罩的拉链拉上，睡觉。人长到一定的年龄，需要跟异性睡觉。有些人睡完一觉，起来发现身边的人很恶心，想开点，这就是传说中的分手觉。有些人睡完一觉，起来还想和身边的人在一起，这样的觉就睡成了结婚。

　　他们在下午四点才醒来。在被罩里，只能看清对方的轮廓，看不到眼睛和表情，但这样也足够羞死了。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吗？平时在一个办公室，像兄弟姐妹一样相处，根本就成了兄弟姐妹，可这会儿，忽然就睡在一起了，感觉像是乱伦一样。所以，还有一种觉是睡过之后，很想这个觉没被睡过。

　　石野拉开拉链钻出去，问郑好：“你家有没有酸奶？”

　　“没有。”他们一起去楼下的茶餐厅喝了酸奶，吃三明治，饥肠辘辘掩饰了面对面的尴尬。吃完了互相说，“晚上还有事，明天见。”各自回家。第二天，郑好去上班，听到石野打电话。他在讲猪、鹿、兔子、狼的数量。每种动物身后跟着一串数字，他没有说错数字。

　　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就像有一个飞去来器，丢出去，它经历了心动、想念、激情之后，它又神出鬼没地按原来的路线回来了。没人扬手一握，抓住它。它掉落在地上，当啷一声。

　　３经常跑到公司门口觅食的那只小鸡，慢慢长成一只肥硕的母鸡。有个早上，郑好发现它留下一只蛋后扬长而去。从那天起，每天早上郑好都收获一只来自胖母鸡慷慨赠予的蛋。她就把它用电热杯煮了，给同事吃。

　　石野某天接过一枚滚烫的蛋，“辣酱给一点。”他要求道。然后把辣酱抹在蛋上，吃得很香。这是个清早，另外五个同事都没来，只有郑好和石野。其实他们可以说说那件事的，趁这个难得冷静的早上。可是他只是专心吃蛋，她也就去忙她的财务表格了。谁比谁笨呢？一件事结束了，还再说破它干吗？郑好从没有问过石野为什么，石野也没问过郑好为什么。只有笨人才问，问了就窘，窘了就得有人走，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大家都是小人物，找一份工作不容易——也不完全是这样，是可以走的，郑好想。

　　石野出了两次差以后，手腕上带着一条手链回来。周末大家一起午饭时，老板问他：“你手腕上带这珠子什么意思？”

　　“开光过，保佑平安的。”石野淡然说。

　　没人会拿一串破珊瑚开光。这条手链的意思郑好很明白，这是个DIY 作品，来自女人。据说有些人定情会互戴一条手链。郑好收起筷子。“我吃完了，你们慢吃。”她抓起旁边的扑克，洗牌，等大家吃完了好炸金花。

　　石野连输两百，愿意再多输点晚上请大家唱K。

　　郑好说她没兴趣，晚上约了中医做艾灸。

　　“石野请客，那不如请我们也去做艾灸。”

　　“好啊。”

　　同事就像离不开的兄弟姐妹，有时也不是不烦他们的。一点隐私也没有，一点清静也没有。

　　郑好在艾绒焚烧的香味里睡着了，醒来后她悄悄去结了账，给同事每人办了张VIP 卡，让他们以后爱干吗就干吗。

　　郑好不想跟他们玩了。

　　她也确实没必要这么玩。她是个富商的女儿，她家可以开得起这样的玩具公司五十个。有些事情，你不想让人知道，你就可以不让人知道。像有些公司来了新人，大家马上起卦，开始风传“她男朋友开宝马”“她妈是舞蹈家”“她是老板的情人”，试问，这些，如果当事人不说，谁会知道？还不是当事人嘴贱，有意显摆。郑好是一点也不想说的，她出来上班，是因为有钱人的那种寂寞让她觉得要枯萎掉了，每天就是购物，美容，做SPA，做指甲，游泳，推拿，旅游，有必要时去酒会，还有，相亲……

　　有什么意思呢？

　　遇见的讨厌鬼比看得顺眼的多太多。

　　所以她来到这个小公司，做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女生，头发染了也没怎么打理，经常乱蓬蓬。但是她觉得比前多了一种生活快乐。

　　可是现在她不快乐了。

　　灰心了。

　　游戏玩得没意思了，就不玩了。

　　但是走之前她想做点什么，她承认，即使他和石野并没有爱情，她也嫉妒那串手链。

　　４然后这间微小的公司就炸锅了。因为辞职申请交上去后的三天里，郑好一直开一辆宾利上班。不仅是公司轰动了，这个小小的城市也轰动了，有人尾随郑好的车，在红灯处与她并列，故意大声地说：“二奶，一定是二奶！”郑好看都不看那人：“有这么贵的二奶吗？”油门一踩电一样离去。

　　开进公司楼下的地库，很好，遇见石野了。

　　石野的奇瑞被衬得像块干缩的面包。“听说你最近借了辆名车？”他说。

　　她淡淡笑着看着他，“我自己的车。”

　　他没再问，他明白了。

　　“辞职了。”

　　“嗯。”

　　“回家了。”

　　“嗯。”

　　“在北京？”

　　“嗯。”

　　接下来那两天是奇异平静的两天，公司像是死了人，同事们说话都轻轻的，行动都蹑手蹑脚。人真的不必这么势利。老板趁势讨好：“呵呵，要不让你家支持我们公司一下嘛，这款地鼠不好销……”

　　郑好让妈妈接下那些地鼠。算作给公司的小礼物。

　　石野不用打电话了，这个月的工作就这么轻易完成了。他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整理电脑的文件夹。他把旅游时在青岛老房子那里偷拍到的郑好都删掉了。淡紫的藤萝，奶白的槐花，旧红色墙壁，穿一条绿裙子的郑好。他不打算告诉郑好，在他的人生里，曾有那么几天，发狠地爱过这绿裙子的女生。只是他感觉到虚幻，他们不可能有未来。不像珊瑚姑娘，红红的珊瑚珠，破了几颗但很真实，给他一种一生一世的感觉。

　　只有母鸡对郑好如常，蛋每天生一个。她捡起最后一只温热的蛋，把它敲个小口，喝掉。

　　大家一起去唱K，送郑好。如人所料，石野带来了他的女友，这算是坦荡、正大光明，还是小心眼，负隅的反攻？

　　是后者，他和珊瑚大秀恩爱。来向她表达，他并不看得起她的钱。一夜KTV，他们又成了敌人，暗地里较劲。只是这个劲没多久就较到头了，她要走了。

　　那个姑娘手腕上果然也戴一串便宜的珊瑚。

　　他们是般配的。郑好想，很感慨。姐妹们都去相富二代的亲，看不起她在民间找到的真爱，说她吃拧了。她们是对的，人和人，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有天然的区划，走错地盘的人是要吃苦的。

　　欢唱结束，郑好递给石野一杯酸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