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樞篮,我的起点

  泉港二中70周年校庆将至,我自己也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了。人生如织锦,本应绚丽灿烂,现在却葛衣粗布。回顾大半生,碌碌无为,让人羞愧。二中是我的出生地,也是童年、初中以及高三补习一年待过的地方。毛泽东在《咏贾谊》里写“少年倜傥廊庙才,壮志未酬事堪哀”,五十年浪掷时光,现在白发双鬓,但回想少年,确实是快乐幸福的。二中生活烙刻在我生命里,伏着我生命的暗脉。

  父亲是二中的老师,母亲临产之前,得以提前几天停下农事,到学校待产。学校有一位老师的爱人是华侨医院的妇产科医生,二中有很多教师子女是这位性格开朗、亲切温和的医生接生的。闽南语“樞篮血迹”里的“樞篮”指婴儿的摇篮,也寓意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从这个意义上说,二中曾是我的樞篮,留有我的血迹。一个人必得有两种供养,方能成人,一是肉身的供养,一是知识的供养,从这个意义上说,二中也是我的樞篮,留有我的精神血迹。

  1980年,我到山腰中心小学读书。小学就在二中西大门的斜对面,隔一条街。小学放学早,那时还不时兴由家长接送,出了校门,一个人慢悠悠走过那条几十米的小街是很快乐的。小学大门对面有一家打乒乓球和台球的店,尽管没钱租时段,也会拐进去看一会儿。二中后来有了水泥台面石头柱脚的乒乓球桌,很多人后来一生的运动爱好都是在那里培养起来的。我当了老师后,在《班级公约》里写:“1.做一个正直的人;2.做一个有理想的人;3.培养一种良好的兴趣;4.每天清理自己的内心;5.在你的内心要永远有一个更完善的自我。”第3条就是想起当时没钱打乒乓球时内心的渴望和在二中水泥球桌上的那些快乐时光而拟下的。

  乒乓球店旁边的医药公司走廊上有一个摆连环画的小摊,印象是租一本连环画1分钱,《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的最早启蒙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记得有一次考试考得好,鼓足勇气跟父亲提要求,买了好几本成语故事连环画,一本是7分钱。这个小书摊是我的视觉艺术教育和文学教育的隐秘起点。

  走进二中的大门,一个广阔的天地就在眼前打开了。左手是两幢各两层的初中教学楼:红旗楼、东方楼,双面斜坡红瓦屋顶,两幢建筑形式简洁,稳健,翼然有飞起之势,在教室里或走廊上感受到的那种通透感,是现在流行的学校建筑无法相比的。学校东北角有一个独立的地震室,我们读书的时候从没开过门,四周杂草没膝,我经常会爬墙到里面看书,下雨天的时候特别适合发呆。暗地里觉得一个学校有一个地方特别隐秘,这个学校的教育就特别有包容心。

  大门进去右手边是锦山宫,我们习惯叫“旧宫”。旧宫往东有两排建筑,中间俗称中排教室,最前面是前排教室和图书馆,再往前是非常大的操场,操场条件简陋,是平坦的泥地,每次运动会都要用白灰洒出跑道。中排教室和红旗楼东方楼间隔很宽,中排教室和前排教室间隔也很宽,现在想起,那是一种奢侈的空间格局。操场的西北角有一排教师宿舍,围墙角有小门通往山腰市场,市井的烟火气只有一墙之隔。开了门,就是热腾腾的烟火味,关起门是自成一统的书卷气息,这大概是所有读书人梦想的生活样式。那时的二中教师非常有福气。他们的可贵在于:非常自然地完成身份切换,妥帖地在两种生活样式里安置了自己,从不迷失。

  中排教室往东,是教师宿舍———一幢中间走廊两边房间的仿苏联式楼房。从教室要去厕所常常抄近路经过,走廊幽暗安静,我总是会走得很慢。现在想起,那是学校特有的一种安静,很沉着、从容。那时真没有一出又一出的教育改革。

  读书时,除了后建的实验楼、教室、宿舍楼,其他清一色是双面斜坡红瓦屋顶房,秩序井然,简练,空间格局疏朗开阔,这种空间形式对心理品格潜移默化的作用之大,怎么夸大都不会过分。

  那时的老师大部分住在学校,他们相互笑着打招呼,常常聚在一起闲聊,学校领导也住校,经常到各个老师的宿舍聊天。后来我到了城市的学校工作,校领导很忙,基本坐在办公室里接见外来访客和老师。年段室里也很难见到领导,更不用说和老师打成一片了,工作基本是“以口使肩,以肩使臂,以臂使手”的传动式的方法,制度是更完善了,工作的内在情感联系基本消失殆尽。再后来有了微信,工作就全在微信群里布置了。记得以前在泉港六中教书的时候,也是住校,时时会在年段室、宿舍,在课间、课后,甚至吃饭时讨论某个学生的情况,讨论一篇文章的教法,讲刚到的书刚买的唱片。现在住在城市的空中楼阁,只能自己戴着耳机听歌,自己在网上找书,一个人的旅程,看一个人的风景。

  那时二中的很多老师有教书之外的一技之长。有玩摄影的,大白天把宿舍弄得暗摸摸,只亮着一盏小红灯;有会吹笛子的,有会弹吉他的,晚饭后经常能享受一场音乐会,很多学生会跑来做不买票的听众;有会写书法的,主动去求字也总能求到,有时表现好或者需要勉励的学生能得到几个字或一幅作品;有个老师很会按摩,每次肚子痛,父亲就会叫他来帮我从后背拨筋,拨过后躺一会儿就能起来跑;还有个老师是种瓜能手;有个老师会自己发明教具,听说还在全国大赛中得奖;父亲搬宿舍的时候,我在空空的书架上看到我那个调到城里教书的语文老师的一篇文章,红色圆珠笔写的,字迹端正清劲,文笔优美,读文章时她傲气脱俗的身影一直浮现在眼前……我有时想,其实每个老师应该都有技外之技,但也只有在这种类似于“大家庭”的亲睦环境下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激发,而这技外之技也只有在这种环境下对专业教育能发挥最大的反推功能。

  那时师生之间是无界的,乒乓球桌旁,常有老师和学生对打,也有老师在旁边指导学生怎么发球扣球,总有很多同学围着玩吉他的老师请教指法。也有好学的学生拿着作业来问老师,那老师蹲在走廊台阶上一手端碗一手拿着笔解答。当然,我也记得夏天的傍晚,跟着父亲出西大门沿着小街一路散步到西蔡岭,路上有时会遇到学生加入散步行列,也会在遇到家长时停下来跟他神聊很久。那时很多老师穿凉鞋喜欢搭配白色袜子,在泥土小街上信步而行,现在想起,觉得那是一种知识分子的尊严。被尊重的人总会因为爱护自己的脸面而加倍去回馈尊重。

  那时二中的东小门出去是陈庄村的农田,晴天的傍晚会看到很多学生或三三两两或独自一人拿着书边慢行边读。待暮色四垂,四野寂静,有时会看到学生握着书急急往回赶,晚自修马上要开始了。夜晚的二中,红旗楼、东方楼、中排教室、前排教室灯光明亮,操场则笼罩在幽微的光里,一群小伙伴在靠近西北角的沙坑玩跳远、“冲军”或者捉迷藏。夜风清凉,天空高远,举头能看见星群闪烁,整个二中在几个孩童的喧闹声中更显安静。如果从整个泉州的上空往下看,应该会觉得这是惠北的一块晶莹的蓝宝石。

  晚自修结束,二中的老师开始备课改作业。那时有一首歌《每当我走过老师的窗前》,歌里唱道:“静静的深夜群星在闪耀,老师的房间彻夜明亮,每当我轻轻走过您窗前,明亮的灯光照耀我心房。”这确实是当时的真实写照。那时的老师打开门是和其他老师来往,和学生交谈,或者走去街上;关起门,别人就知道不要去打扰。尘俗和精神并不截然分野,开门和关门犹如转身,都是自修,都是渡己或者渡人。那时的书包很小,书本很薄,因为油墨很贵,练习总是精简再精简,快乐却很多。

  后来我自己也成了老师,在被各种教育问题困扰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在二中的那些岁月。那时遇到的那些老师,在那些建筑里感受到的气氛,那时的夜空和夜空下安静地生长着的力量……我就会觉得更明确,更坚定,更自信。我一直记得,奥地利的动物行为学家康拉德·洛伦茨在《所罗门的指环》里说:“大自然的真相本身就已经足够迷人了。”我想说,知识的真相本身就足够迷人了。快乐地玩耍,快乐地学习,深入研究知识习得的内在机制,创造知识习得的环境,这大概就是一个教育者和一个学校的出发点和最终旨归吧。

  茨威格说过:“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最富创造力的壮年之时,发现了自己的人生使命。”而这种能力的获得,依赖于老师和学校在他少年时给他种下的种子。我自己虽无成就,但有时毕业多年的学生会说:“老师,我们很经常讲到你,我受你影响挺多的。”每逢此时,我都想感谢二中。

  (作者单位:福建厦门市松柏中学)

  责任编辑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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