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梁文道談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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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3-07-18 09:47
采访、文/胡建君 编辑/Grace 版式/志明
摄影/何曦、成大器 视频制作/何曦 花艺/成大器
胸针设计/YiJ Jewelry 空间设计/汪昶行 统筹/王鸿定
梁文道是资深猫奴,养过20多年猫。有幸与道长谈猫,便以他讲述的那些小故事作为引子,串联起古今中外关于猫的轶事奇闻,铺展它们眼中简单又迷离的世界。
资深猫奴梁文道
经常在路边招猫惹狗,觉得无上欢喜
道长说过一个故事:曾有一只猫躺在先知穆罕默德大长袍的袍角上,酣然入梦。想起身的穆罕默德不忍心吵醒那只陌生的猫,便割下袍角,让它继续安睡。以至于后来的穆斯林都很爱猫,他们觉得猫这种动物,如果它愿意睡在你旁边,那就是你的幸福。古往今来,那么多人偏爱猫。猫这种精灵般的生物,正如布可夫斯基所说:“它们走着高贵直线,睡着如朴素真理,毫无悔恨与犹豫,一天躺20个小时。”这真是众人求而不得的自在境界。
在中国,宠猫之风起于唐而兴于宋。而早在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漆盘中,就刻有猫的纹样,可见当时猫已进入主流社会。中国历史上,像道长那样的爱猫人士不胜枚举。晚清名臣张之洞可算典范。在千古奇变的时代,他敢多次忤逆慈禧,却在爱猫面前俯首称臣。据说他的卧室中有数十头猫,“猫有时遗矢于书上,辄自取手帕拭净,不以为秽。且向左右侍者说:猫本无知,不可责怪,若人如此,则不可恕。”谭嗣同评价张之洞能力顾大局,又能通权达变,从他对待猫的态度上,亦可见一斑吧。
放眼世界,从法老时代的埃及到路易十五的法兰西,从克里米亚战争到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处处都有猫的身影。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如奥古斯都、维多利亚女王、丘吉尔、罗斯福、戴高乐等都与猫有不解之缘。在那些文艺大家中,更有数不胜数的狂热爱猫者。达·芬奇认为小猫简直就是大师的杰作,他在《猫的位置与动作研究》中描绘了几十种猫的姿势和动态,每个个体都能独立成画。雕塑家贾科梅蒂则宣布:“火灾中,在伦勃朗和一只猫之间,我选择拯救猫。”可以说是至情至性的极品猫奴了。
“我与相遇的猫多属于露水情缘。小时候的镇海老家大院四季芳草鲜美。奶奶养了一只花斑猫,后来不断有野猫加盟。它们日夜行走在院墙上方,有时一招手,就会飞奔而来,在你面前做各种媚态和高难度打滚,显示它们是靠才艺来混饭的。那些猫儿们,总是倏忽而来,又渐渐地不知所踪。小时我用零花钱买下了买得起的各种小动物,像‘鸡兔同笼’这种无聊的数学题,还有《旧唐书》里记载的‘猫鼠同乳’,我是有实战经验的。”道长深有共鸣,说他小时也养过很多小动物,猫猫狗狗之外,甚至还有蜥蜴、海马、鱼虾和各种昆虫。他难得会呵斥家里的猫,就是阻止它们玩弄壁虎或其他昆虫,猫口夺“食”后,便用小盒子装起,放生到楼下的花坛里。佛教徒的道长总有温柔的仁爱之心,觉得万物有灵。他对各类小动物主题的动画片如数家珍,喜欢天竺鼠车车、皮卡丘甚至灰太狼,一个人也能反反复复看得津津有味,笑出声来。更经常在路边招猫惹狗,觉得无上欢喜。
人与猫的相逢,也是扑朔又迷离,有些相遇是致命的,有些则意味着重生。广州市中心的街上曾有数之不尽的排档,旁边的招牌有“冬季补身真材实料龙虎凤”的,即蛇肉猫肉狗肉共冶一炉,所幸这些老排档后来与老街一起消失了。但有天道长却又与“肉猫”重逢。当时他和朋友从红树林出来,听见猫叫连连,相当哀怨,便循声走进一家简陋的半露天食店。他们注意到店外鱼塘边搭了一座笼子,笼内有猫六七只,店家说是养着玩的,若有客人要就拿出来宰杀。道长闻言,便将猫儿们全部买下。除了一只趁乱跑掉,其他装进麻袋带回朋友村子放养。
“小吉是我的猫,
她活了十七年”
道长说,“小吉”去世的那天晚上,他正在北京开会,准备第二天的一场盛大的活动。接到报讯电话的一刻,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毫无意识地猛然站起。小吉是他的猫,活了十七年,相当于八九十岁的老人。养宠物的人都明白,跟随多年的猫猫狗狗,那就是自己的家人。道长后来又养了几只猫,都是各种途径随缘救助而来,沿用了之前主人起的“妞妞”、“仔仔”这些通俗的名字,也就随遇而安了。
但在宋人眼中,“聘”猫其实是件郑重的事,要挑选黄道吉日下“纳猫契”并认真取名。在东南地区,典型的聘礼是“盐”,盖因“盐”与吴音的“缘”发音相近。大多则是茶、鱼之类的日常之物,甚至还有用“黄芝麻、大枣、豆芽诸物”的。陆游曾“盐裹聘狸奴”,并把自己的猫称为“於菟”,那可是月亮上披着虎皮的小兔子。诗人曾几也写过“青蒻裹盐仍裹茗,烦君为致小於菟”,他拿青嫩的香蒲包裹好盐和茶叶,郑重地去往朋友那里求一只猫。文徵明更是事先在家铺好毛毯,以箬叶包盐去请猫:“珍重从君乞小狸,女郎先已办氍毹……遣聘自将盐裹箬,策勋莫道食无鱼。”黄庭坚听说朋友家的猫儿将生崽,便买了鱼穿上柳枝,兴冲冲地去讨要一只,就有了“买鱼穿柳聘衔蝉”的诗句。
“衔蝉”也是猫的代称。《表异录》中就将猫称作“衔蝉”,《格古论》里叫作“乌圆”,《韵府》中称为“貍奴”,在《本草集解》中则呼为“玉面貍”,都是声情并茂的爱称。“衔蝉”着眼于猫的花色,指纯色的猫,嘴边有蝉样异色花纹。《清异录》载:“唐琼花公主,自总角养二猫,雌雄各一,白者名衔花朵……其一白而嘴边有衔花纹,呼为衔蝉奴”,可见根据该部位花纹的不同,可以衔花朵、衔蝶、衔如意、以至衔万物。古人总有脑洞大开的浪漫,让平淡的日常变得缤纷可爱。
给猫取名,是古人乐此不疲的事。若为通体雪白之猫,便可为“尺玉霄飞练”;通身黑色而四足全白则称为“踏雪寻梅”;纯黑而尾巴尖儿带白色的叫“墨玉垂珠”;纯白而尾黑者则为“拖枪挂印”,真是又美又飒。相传武则天好猫,武氏之后爱猫之人不减,同时赐予猫更多别有意趣的名字:田鼠将、昆仑妲己、雪姑、白老等,唤来凛凛有武侠之气;嘉靖皇帝有只爱猫叫“眉霜”,晚上跑到哪个嫔妃处,他就去那里就寝。想来这只眉霜,必定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了。
全世界爱猫之心略同,各种名字让人忍俊不禁。如萨特的猫叫“Nothing”;反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他的猫就叫“逻各斯”;安迪•沃霍尔一度养过25只猫,全取名为“Sam”。道长听闻,曾表示好奇:不知安迪•沃霍尔是如何辨认并招呼他的每一只猫的呢?
猫的影响之广,乃至中英文也有因猫而成的。比如,人们白天小睡一会,英文可以说“cat nap”;比如,中文的“猫步”。东汉大将军梁冀的老婆孙寿大概是最早发明猫步的女人。《后汉书》写她“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什么都不好好弄,一定要搞成残花败柳的模样惹人怜惜,走着摇晃成一条直线、似乎要折断细腰的猫步,露着牙疼般唏嘘的笑容,扮足一只妖媚慵懒的猫。
正如巴泰伊所说:
“动物在我眼前展布了一道熟悉的深渊”。
漆黑如深渊的猫眼,吾人就算纵身一跃,亦不知何日见底。
神秘如猫
梁文道:就在德希达与那头猫四目交投的那一刻,哲学便开始了。
道长认为猫与人,原是两道平行生命之不可能的相遇。就像博尔赫斯在《致一只猫》中写道:“你属于另一种时间。你是王者,在如梦般隔绝的地⽅。”
确实,猫与人,各自充满奇迹。道长讲过哲学家德希达的例子。哲学家洗完澡,赤身裸体地从浴室走出来,迎面就看见他家的猫端坐地上,抬头注视着他。他一时羞愧,迅速抓起一条浴巾围住下身。再过一会儿,他又为了自己的羞愧而羞愧,为什么会害怕在一头猫面前裸露?莫非把猫当成人看了?对一头猫而言,以对待人的方式看待它,算得上是一种尊重吗?那怎么才是猫的方式,怎样做才尊重猫?而“尊重”这个概念是否也埋藏了过重的人类色彩?各种“子非鱼”的问题接踵而生。道长认为,就在德希达与那头猫四目交投的那一刻,哲学便开始了。正如巴泰伊所说:“动物在我眼前展布了一道熟悉的深渊”。漆黑如深渊的猫眼,吾人就算纵身一跃,亦不知何日见底。
道长曾喂养过的一只流浪猫,消失了一段时间。等再次相遇时,只见它瞳孔涣散,如漩涡一般晕开,与道长四目相对后,即转身离开。这只猫大概濒临死亡了,来做最后的告别。道长后来一直在回忆那个迷离又涣散的眼神,如此忧伤神秘,却令人着迷。猫与他,在彼此生命中相遇离别,似近又远,始终隔着迷幻的深渊。爱伦·坡就希望自己的小说能“神秘如猫”。如果鱼身上呈现的是水的波动,那么猫身上与生俱来的则是空气的形态,似乎触手可及,却又无边无际,它不指向确定的归属,它是万物。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猫也自带远古的神秘气质。《诗经》中描绘过一个富庶的乐土:“鲂鱮甫甫,麀鹿噳噳。有熊有罴,有猫有虎。”眼前便浮现出傅抱石笔下“乘赤豹兮从文狸”般的多情山鬼,左牵猫,右从虎,骑行在《丹枫呦鹿图》那般美到迷离的山林之中。在猫的身上被赋予了很多不可能又矛盾统一的哲学气质。俞樾的《右台仙馆笔记》写过一只长年和念佛的老妇一起吃豆腐的猫:“先食白饭,饭尽,乃食豆腐,日日如是。”作者的长女闻而笑曰:“此妇所修未知何如,此猫必成正果矣。”《夜谭随录》还记录过一只能唱戏的猫:“护军参领舒某,喜咏歌。一日,友人过访……忽闻户外细声唱所谓‘敬德打朝’者,谛聆之,字音清楚合拍,妙不可言……潜出窥何,则见一猫人立月中,既歌且舞。舒惊呼其友,猫已在墙,以石投之,一跃而逝,而余音犹在墙外也。”好美妙的立月猫人啊。而猫身上,正弥漫着如此亦真亦幻的气息,感觉一切故事正在发生,所有传说皆有可能。
甚至猫也能被训练开发出一些实用的技能。明人郎瑛在《七修类稿》中记载了一只帮主人拿钥匙的猫:“杭州城东真如寺,弘治间有僧曰景福,畜一猫,日久驯熟,每出诵经,则以锁匙付之于猫。回时击门,呼其猫,猫乃含匙出洞交主也。”这已经近乎“炫技”,如果不是爱之深,信之切,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猫眼世界
梁文道:猫与人的关系,就是我们今天理想的人际关系。
道长说,读书到最后,是为了让我们更宽容地去理解这个世界有多复杂。独居是安静的,因为它接近真空。可以“读一些无用的书,做一些无用的事,花一些无用的时间,都是为了在一切已知之外,保留一个超越自己的机会。”这个时候,世人都是多余的。却可以有一只若即若离的猫,并且像猫那样,用简单来对抗一切的复杂。
的确,猫的世界直接而坦诚,更依靠直觉,似乎在无声无息之中洞悉一切。海明威养猫成瘾,“只要有了⼀只,就会有下⼀只” ,这些猫在这位作家古巴的家中甚⾄有⾃⼰的客房。海明威曾这样描述他众多的猫咪朋友们:“猫能做到情感上的绝对坦诚。⼈,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总会隐藏⾃⼰的感觉,但猫不会。”诗人黑塞在《荒原狼》中陈述同样的观点:“你仔细看看动物……它们一个个都那样自然,没有一个动物发窘,它们都不会手足无措,它们不想奉承你,吸引你,它们不做戏。”是的,它们显露的是本来面貌,就像草木山石,日月星辰。鲁迅先生并不喜欢猫,但也承认动物界“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辨话。”简单直接,往往最有力量。
道长曾谈起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是用猫的口吻,嘲笑尽社会的疯狂:“人类不可能永远繁荣昌盛下去。嗯,我愿静候属于猫族时代的到来。”夏目漱石笔下的猫,用冷漠疏离的眼光,看透人的荒唐、虚伪、自私,还有价值观上的虚无。其嘲讽批判的不只是空谈阔论的知识分子,更是一个社会光怪陆离的文化气氛。放眼当下,更让人心有戚戚。
大概入世越深,越能理解和亲近猫,这也是一种双向奔赴。作家雷蒙德·钱德勒在给友人的书信中,介绍他的一只相伴20年的叫“塔基”的猫,说她总是镇静⾃若,从来不会靠近不喜欢猫的⼈。但是真正爱猫的⼈就算来得再迟,就算完全陌生,她也会径直⾛到⼈家⾯前示好,从无差错。在日常交往中,我们也往往一眼定终身,根据对方的样貌和气息来判定是否同类,就像猫的直觉,并保持舒适妥帖的距离。道长认为,我们今天理想的⼈际关系,就是猫与⼈的关系。
钟嵘《诗品》云:“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猫大概也有同样的作用,一猫相伴,无愁无闷,令人自足。它慵懒而独立,优雅而神秘,简单透明却又难以捉摸。它的四掌固然柔软,但爪甲却依旧锋利,爱憎分明而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