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场归来都满心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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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3-07-24 19:40
闫红
小时候读《木兰辞》,最喜欢那个结尾。花木兰载誉归来, 爷娘仍在, 姐姐没有变得沧桑, 弟弟似乎只是长大了一点, 东阁西阁的陈设依旧, 她还能穿上旧时衣裳。
好像她只是在织布机前打了个盹, 一觉醒来, 开头让她愁眉苦脸的问题已经解决,梦里获得的东西都还在。有这样一场出走真是太好了。不出走, 不能验证自己的力量;不归来, 不能找回初心。每个人都需要一场出走与归来。
然而再看别的诗, 出走固然不能那么顺滑轻捷, 归来也不是从此再没有问题。花木兰是传奇, 活在世上的大多是普通人, 普通人走到哪里都有问题, 在家有在家的问题,出征有出征的问题, 归来有归来的问题。普通人的一生就是问题相伴的一生。
《诗经》里有三首诗,可以看做关于“ 归来” 的三个维度。
《陟岵》里,那个人还在异乡:“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 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 犹来! 无止! ”
他登上高冈, 遥望家乡, 想象父母家人都在念叨他, 体恤他白天黑夜不得消停, 期待他早点归来, 不要身死异乡。这个疲惫的行役者,把归来视为终极解决方案。他想着,等到回家, 一切就都能好起来了。
《采薇》里, 主人公已经踏上归途, 但感觉并不美妙:“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行道迟迟, 载渴载饥。我心伤悲, 莫知我哀! ”
当年我出发时,正是杨柳依依。如今我已归来,赶上大雪纷飞。道路泥泞难行,我饥渴交迫。我心中如此伤悲,这哀愁谁能够懂得。
我试着去懂他一下, 哀愁可能是因为梦碎了。这个平平无奇的老兵,没能建功立业,他两手空空地归来, 只是更加衰老, 像一口被挖掘过的废矿井, 不知如何自处。
所谓“ 近乡情怯”, 也许因为身处异乡时,家乡成了“ 别处”。深陷无力感的我们,习惯于认为答案在“ 别处”,眼看着“ 别处”就要转化为“ 此处”,我们不得不面对这现实:可能我们到哪儿都不行。
到了《东山》这首诗, 那个“ 不行” 被展示得很具体。
终于能归来,那个士卒一开始是喜悦的:
制彼裳衣, 勿士行枚。蜎蜎者蠋, 烝在桑野。敦彼独宿, 亦在车下。
我脱下军队的制服, 换上家常衣裳, 再也不用衔着小棍行军, 不用像那些蠕动在桑野之上的蚕, 缩成一团, 睡在军车底下。
他对未来充满憧憬, 非人的日子已经结束,即将回到日思夜想的家园。到家才发现,归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鹳鸣于垤, 妇叹于室。洒扫穹窒, 我征聿至。有敦瓜苦, 烝在栗薪。自我不见, 于今三年。
鹳鸟鸣叫于土丘, 妻子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感叹我还不回来, 我就在这一刻抵达。我看见那个破葫芦, 它还丢在柴堆上。我不见这一切, 已经三年。
曾经司空见惯熟视无睹的事物, 此刻竟然触目惊心。这里虽然是他的家, 他离开它太久了, 那种暌隔, 不只是时空所制造, 还有两种生存方式的不同。当他在遥远的东方,像个牲畜那样活下去, 已经忘了曾经为人的感觉。如今他归来, 举动之间, 便有一种做了新客的怯怯。
花木兰对家中的谙熟,也许是出于自信,出于在征伐中建立的掌控感。这个平平无奇的士卒, 出生入死之后, 心里落下的, 更多是恐惧和退缩。就算回到家,战争带来的损伤,也不能像破旧的军服一样被脱下。
不过, 只要家还在, 早晚会熟悉。也许要不了多久, 他就能端着酒杯, 跟亲朋好友讲战场上的故事。可能还会把自己的战功放大很多倍, 怡然享受他们的星星眼。
最悲伤的归来, 还是在乐府诗《十五从军征》里,一点余地也不留地断了所有念想,只剩空茫。
十五从军征, 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 “ 家中有阿谁? ”
“ 遥看是君家, 松柏冢累累。”
老兵十五岁被征召——应该和木兰从军时差不多年纪, 不同的是, 他到八十才归来。不知道中间这几十年他都经历了什么, 不大可能混得很好, 不然他的家人不会没人管没人问地相继死去, 化为松柏下一座座坟茔。
在时间里, 我们常常会有一种错觉, 认为我们告别的人, 会永远保持着离别时的样子。也许在这个老兵心中, 妈妈还很年轻,弟妹都还是孩童, 家里洋溢着欢声笑语。就算那些场景在岁月里磨出了破碎感, 也没有新的图景能够取代。这几十年里, 除了恐惧与孤独, 伴随着他的, 也许就是那些不太清晰的影像。
当然, 他也知道, 这么多年, 他牵挂的那些人大抵都不在了, 但总会有人在, 代表一整个过去在那等着他。所以他问“ 家中有阿谁”, 答案却很残酷, 一个也不剩。他的想象不过是刻舟求剑,记忆的锚,早已锈蚀,抓不住河底。
还不只是物是人非:
兔从狗窦入, 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 井上生旅葵。
家园毁弃,兔子钻入狗洞,野鸡飞过屋脊,院子里长着野生的谷物,野葵则覆盖了水井。居住者消失之后, 家园处处失序, 曾有的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像是梦一场。看到这里,旁观者都很难不悲从中来。而那个老兵又是什么感受呢? 诗里没说, 只说他:“ 舂谷持作饭, 采葵持作羹。”
他在做饭, 而且很得法, 就地取材, 将野谷的壳捣掉做成饭, 采来野葵煮成菜汤。这个流程是对的, 饭比较难熟一点, 要放在前面做。总之给人的感觉就是老兵非常地有条不紊, 该干嘛干嘛。
也许是军旅生涯已经粗粝了他的神经,也许人类面对现实的能力本来就比想象中强,他需要在失序之上建立秩序, 生火做饭正是建立日常秩序的一种方式。但是就在这个过程中, 关于家园的感觉渐渐被找回来:
羹饭一时熟, 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 泪落沾我衣。
他到底没有把握好一人食的量, 羹饭热气腾腾, 却没有人跟他分享。他走出门, 向东看, 为什么要向东呢? 可能哪个方向对他来说都一样。他期待着, 能从某个方向看到点什么, 却也知道, 他能看到的, 只是一片空茫。
他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没有家人的家园,和异乡也没什么两样。不是每一场归来,都心有所归,都满心欢喜。这个老兵的归来,不过是换一种方式, 继续在世间漂泊。
(水彩摘自《文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