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
陪来自欧美的朋友看故宫博物院的名画, 他们总会问些问题, 而其中启人深思的一个问题是:
“为什么你们中国画里,很少有人画太阳?”
确实如此。我们的国画里,不但是很少有人画太阳,而且几乎没有人画太阳呢。
这和西方的画, 真是大异其趣。
梵· 高在疯狂的心理状态下,刻意去追求那炽热的、燃烧的太阳, 自不必说, 其他西方画家笔下的风景也大部分是阳光闪闪。他们即使不直接画出太阳, 给人的感觉也是以阳光的存在或不存在来表达时间或天气的变化的。
当然, 你会说这是因为所使用的颜料不同, 油画的颜料本身就是亮的, 而国画的颜料比较暗淡。
即使如此,你细看国画,仍会感到中国画家根本无意强调太阳。
国画里的山,是阴凉的。
国画里的树木, 是遮天蔽日的。
国画里的水, 极其平远浩阔, 既非波涛汹涌, 也不熠熠生辉, 而大多是不着一笔, 一片空无, 河用两岸或小舟, 瀑用群峰或石树来衬托而已。
我们看董源、巨然、范宽、郭熙、李成, 这些大画家的画,无论是夏景,山深林密,还是冬景, 雪覆冰封, 都不强调太阳。
似乎我们很难想象, 国画中如果有个太阳, 会像什么样子。
故宫博物院那满壁的国画, 所给人的印象, 只是一片白天的阴凉。它使你觉得心中暑气全消, 也使你觉得世界十分静谧,对人间苦乐,都变成欣赏,而不觉得奔劳。
苑宽有名的《溪山行旅图》, 山高路远, 却因为飞瀑云腾, 山径清幽, 而使人觉得画中行旅是在游山玩水,而不会给人带来奔波行役之苦。巨然的《万壑松风图》,岩瀑飞洒, 苍松蔽日, 一片幽深, 更是把人世间的烦热消除净尽, 顿时摆脱了日常生活的烦虑与挣扎。
看中国画, 使人感到,似乎中国画家的不画太阳,正是因为他们不想强调人类在烈日炎天之下, 奔走衣食的辛劳, 而尽量使所画的山水给人带来清凉之感, 也是因为他们不想让人们在现实生活的奔劳之外, 还再去看画幅中的烦热。
日常生活中, 每个人都难免为学业、为事业、为衣食、为名利而奔走竞逐。形体上的辛劳,心情上的烦热,使人们经常感到自己像是一壶滚沸的水, 血脉奔腾, 汗流浃背。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所需要看到的, 就不再是更多的辛劳与烦热, 而希望去感受一些安谧与清凉,让自己能像从炎天烈日之下,走入了一间饮冰室, 冷气迎面扑来,把阳光挡在户外。
艺术对现实人生, 似乎应该具有这样一份补救与纾解之功。我想, 这同时也解答了西方朋友的另一个问题。
“ 为什么你们中国画家喜欢画马,而较少画牛?”
中国画家不是不画牛,而是他们不以画牛而自成一家。他们如果画牛, 也是为了表现一种谦和、质朴与踏实, 使人从画意中去感受到一些“降落”的安稳与宁适。而中国画家画马却是为了表现人类灵魂深处挣脱约束,奔向无限, 追求自由的一种向往, 这种渴望奔驰、不受牵羁的心情, 可以说是人类共有的一种心情, 借善跑的骏马来表达, 自然会使人心胸为之一畅。
中国画家所表现的, 不仅是技法,更是哲思。
(生如夏花摘自海天出版社《生命之歌:罗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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