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晚年的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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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23-08-26 11:18

  冯敏飞

  或许是出身商人家庭的缘故,郭嵩焘早年就表现出外向的性格,与曾国藩、刘蓉、左宗棠、李鸿章等人为友后又同事,他们的子女结友成亲,关系愈发密切。曾国藩之子曾纪泽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二位驻外公使,与郭嵩焘成忘年交并有“郭曾”之誉,他还续娶了刘蓉之女。曾国藩的四弟曾国荃后来也居长沙,与郭嵩焘常来往。曾广钧是曾国藩长孙,也与郭嵩焘交好,郭嵩焘在日记中称赞他“所言至为远大。不意其胸次开阔乃能至此,可宝贵”。由此可想而知郭嵩焘交友多广。

  但郭嵩焘自己也说“生平与人共事,动辄抵牾”。刘锡鸿其实不是无知,而是无耻。郭嵩焘显然是个“书呆子”,正如李贽评价晁错“可谓之不善谋身,不可谓之不善谋国”,或如狄仁杰所谓“苟利于国,岂为身谋”,等到吃亏了这才发现刘锡鸿的小人嘴脸。郭嵩焘只能在自己的日记当中狠狠写道:“盖刘锡鸿之意,争食较逐而已。避而去之,天空海阔,何等清净。”不过,这种清净保持不了几天,因为他还得读报,还得与别人交谈,也就常常还得跟刘锡鸿等人间接接触。退休第三年,获悉刘锡鸿弹劾李鸿章,郭嵩焘气得咬牙切齿,在日记中写道:“观所陈奏之词,令人发指。小人之无忌惮,至于胆大无耻极矣。生平所见,惟李湘棻、刘锡鸿兼之,而刘锡鸿之凶毒,又非李湘棻所及也。”1859年咸丰帝委派郭嵩焘前往山东查办隐匿侵吞贸易税收情况,僧格林沁却派心腹李湘棻随行。李湘棻在暗中监视他,随时向僧格林沁汇报。郭嵩焘竟然毫无防范,直到被弹劾才知道。结果,郭嵩焘“虚费两月搜讨之功”“忍苦耐寒,尽成一梦”。而刘锡鸿比李湘棻更可恨,是郭嵩焘此生最可恨之人。郭嵩焘还在日记中狠狠说:刘锡鸿是“天地阴阳气化所不应生长孕者出。所谓乱世之人才流极败坏,以有此一种人物者也”。“刘锡鸿者,蜮也,鸱鸮豺狼也。嘉、道之世,人心未遽澌灭,天理未尽销亡,岂亦曾有此类如刘锡鸿者耶”?老朋友刘蓉自然姓刘,可郭嵩焘惊诧“刘锡鸿亦居然姓刘”,似乎说刘锡鸿不该也姓刘。在临终前一年写的自传当中,他还没解气:“刘锡鸿则直阴贼险很(狠),穷极鬼蜮。自问十余年所以待刘锡鸿,诚不应受此惨报。而区区一生,立身待人,何至忍相背叛若此类者之多也。”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郭嵩焘与左宗棠这样的老友(与其兄左宗植还是儿女亲家)也会闹翻脸。对此恩怨,众说纷纭,论者多谓左宗棠太过意气用事,甚至说他专拣科名出身好的人欺负,还说郭嵩焘于左宗棠有恩,左宗棠却上疏参劾郭嵩焘,忘恩负义。张一湖《左宗棠与郭嵩焘:兄弟 亲家 冤家(左宗棠与郭嵩焘交往纪实)》一文对此进行了梳理,似乎为左宗棠“平反”,错在郭嵩焘。具体是非这里就不介入了,只说一点:他们之间不同于郭嵩焘与刘锡鸿。退归之后,他们有书信往来,甚至上门相访,面子上过得去。1885年左宗棠病逝于福州,郭嵩焘闻讯即写一副挽联:“世须才,才亦须世。公负我,我不负公。”

  这联充满怨气。稍冷静,想想他们曾经的友情,便重新写一联:

  平生自许武乡侯,比绩量功,拓地为多,扫荡廓清一万里。

  交谊宁忘孤愤子,乘车戴笠,相逢如旧,契阔死生五十年。

  这联称赞左宗棠的功绩堪与诸葛亮相比,最后一次回乡也没忘他这个“孤愤子”,相逢一笑泯五十年之怨。

  《三国志》说:“不习水土,必生疾病。”指新到一个地方对气候条件或饮食不能适应,“水土不服”成为人们的口头禅。不想郭嵩焘从遥远的英国伦敦回到上海,也有此等反应。他在日记中写道:“旬日以来,东自浙江、苏州,西自金陵,北至扬州,不远数百里,接踵而至,日凡数辈,心甚苦之。所应料检事件,日至积压。告归无日,尤以为累。是日寒甚,风雨交作,伦敦三年,未尝有此严寒也。”

  一是应酬比在国外当外交官还忙,二是气候似乎比西欧极端而多变,这让他反而“水土不服”。在此后十几年的日记当中,此类抱怨常见。

  早在退归之初,他便写道:“吾此归义当闭门养疴,不交人事,亦因奉使出洋,乡人陵跞过甚,故于亲友求请,一例谢却之,以明吾乡人之不足与周旋也。”陵跞即凌轹,欺压之意。简单一句话,一是因为养病,二是出于对欺人太甚的报复,该一概不理他们才是。他有这样的想法,可他根本做不到,倒是一副古道热肠,热情好客。他几乎每天都要跟多人书信往来,接访或出访,经常午酌晚宴,甚至有邀数人“早酌”的记录。有时一天致九信,“酬应至十余辈”,连续五天宴客,节假日更多。三月初七生辰日,每年都要热闹几天。光绪十二年(1886)八月中下旬,没什么节庆纪念,也大规模活动了好几天。某日回拜三十五人,第二天又回拜三十八人,没几天又回拜九十四人。不过,这回拜应该是委托下人分别送贺帖上门,不太可能都是他亲自上门。我想是不是与“不足与周旋”的念头恰恰相反,他刻意要显示家乡人其实欢迎他,否则为何十几年如一日在日记当中不厌其烦地记载那么多交往名单?

  毕竟是曾经的官人,有钱并仍然有些权势,老亲老友、新朋新友、熟人或者亲友的亲友与熟人,纷纷求助。最多是求资助与荐官,还有求诗文(序),求名列县志,求荐于某官,求荐入思贤讲舍,求墓志铭,甚至求帮忙申请节妇烈女旌表,五花八门。郭嵩焘认为“士民大率营求请托,终日逐逐,以为正轨而不悟其非……亦足见士民失职者之多也”,求情太多的社会是不正常的。因为求情者太多,他不可能都满足,他在日记中写道,“数年以来,求事者纷纷,吾皆无以应之。略择其情不可却者”,满足了二十人的求助。他并不是无原则帮助。某日会友,“语及耿苹野在祁阳政迹之劣”,说耿苹野是他保举。他听了如坐针毡,马上表示“如耿君之为人,真不直一与揄扬也”。揄扬即宣扬。在日记中,他记下更多的是苦衷,如:“自辰起会客,至三鼓未息。以为天地间苦境,殆无逾于是者……诚不意家居避世而有此烦苦,真是无谓。”“吾本以乞病家居,谢绝酬应,亲友谋事者环集于前,心甚苦之。如赵君者,尤可谓唐突无理者也。”“求代中丞为寿文,此尤无谓之酬应,而无力拒绝之。”“王壬秋荐宁乡范燮勋来见并枉诗,诗甚劣,行径尤奇。壬秋可云好事。”又如:“两书并求我为序其意。年老才尽,不能构思,亦实日为宾客所苦……直费一日周旋之力矣。”“左逸仙为郭定轩求志铭,刘瑞云为其父楚元求碑铭,皆催逼甚急,苦精力短乏,不暇及也。开年两日,稍谢宾客,为撰成之。”

  作为一个读书人,郭嵩焘不但暗自叹苦,还从中外文化的角度进行了思考。他写道:“以此等小小酬应,书函往复,亦足以销磨岁月,耗散精力。中国虚文具而周旋烦扰,竟无休时,而后知外人之简朴,视此等虚浮之习,相去已天渊矣。”“中土四民居十之一二,而游民乃居七八,其间有职业之民又皆耗心于酬应,所用以治事者,日亦不过二三分工夫,民安得而不穷,国安得而不弱也。”

  中国的“人情文化”,确实值得思考。

  某日,与两位来访者久谈毕,送他们出门。在门口遇另外两人,郭嵩焘年老眼花,没看清楚,以为是过路者,不以为意。那两个人以为郭嵩焘因故回避,知趣离开。郭嵩焘稍后偶然与家人提及,才知道是某熟人,连忙派人去追,可他们已远去了,他觉得“颇愧无以对之”。当他得知吴恪生母丧,而“度其亲友间亦无有能资助之者”,便主动“馈以十千之数”。他认为:“富贵还乡,亲友交集求助,日不暇给,此亦人世之恒情。省城万人如海,大隐朝市,较胜乡居。”他还在日记中写道:“……次第过谈,遂尽一日之力。欲稍料理赴乡,竟无余力及之。中土酬应烦苦如此,坐耗日力,良亦可惜……然此等为人了事,虽稍为累,亦所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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