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现代文人书信里的“密码”

  • 来源:书屋
  • 关键字:书信,“密码”,破解
  • 发布时间:2023-12-03 21:49

  何况

  龚明德先生是读书界的名人,出版过许多有影响力的著作,但这部新出的硬面精装大开本《旧笺释读:现代文人书信考》(上海辞书出版社2022年版)似乎最被他看重,以至于千里惠赠我书时,三次毛笔留墨:先在书名页竖题“请何况方家审阅指正龚明德”,并钤“龚”“明德”二印;稍一沉吟,又在同一页横作跋语:“何况兄方家赐览:记得起来又存有电子文件的释说‘旧笺’的篇什大体都收在这本书中了!编者是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的龚言,犬子龚语的唯一堂兄,即胞弟龚明全(老三)的独生子。但龚言拒绝署名,值得一记也。龚明德二〇二三.三.九.中午。”名字后钤“明德”白文印一枚,另在跋语上方钤椭圆形红文印“龚明德赠书”;这样还嫌不过瘾,再取出一张八竖行红格笺纸抄录宋朱敦儒《好事近·我不是神仙》中的句子相赠:“何况方家惠存种成桃李一园花真处怕人觉癸卯春龚明德。”并钤红文“龚”、白文“明德”二印。

  龚明德先生如此郑重其事,乃是因为他自慰于三十多年来“致力于中国现当代作家书信的搜集和研究,弄到了几千封书信手迹原件或复印件”,并“竟然在工余弄出了这么多的书信考读文章,而且应该是每一篇考读都弹无虚发”,使“谜一样的私密书信成为连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可靠手段”。因此,他很骄傲地对本书责编说:“不管是我本人,还是出版社,这部书都是‘大制作’。”

  这话听上去不免有点“狂”,但通读全书,不得不承认,龚明德先生并非盲目自信。打开书,首先被“郁达夫重托李孤帆”“徐志摩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五日致李祁”“巴金一九四六年九月二十二日致夏景凡”“朱自清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日致朱之彦”“沈尹默致信唐弢谈忆鲁迅”“冰心一九七五年七月三十一日致刘大杰”“巴金致胡乔木谈中国现代文学馆一信”等书信彩色影印件的书法惊艳到。接着拜读全书所收七十七篇考读文章,每篇文章附相关书信黑白手迹及释文。写信人和受信人的名字多数耳熟能详,如徐志摩、胡适、陆小曼、张幼仪、梁实秋、张元济、茅盾、张恨水、丁玲、朱自清、陈梦家、林语堂、郑振铎、叶圣陶、沈从文、郭沫若、李健吾、艾青、艾芜、何其芳、端木蕻良、老舍、沙汀、阳翰笙、聂绀弩等,但也有陌生的,比如有一张“家煌”随手写给“伯昂”的便条,书法极佳,五行文字的布局使便条天然地成为一件艺术品,几乎找不到一个留有败笔的字符,可像我这样的普通读者,若不读龚先生的释读文章,完全不知道“家煌”“伯昂”是何方神圣。原来“家煌”是写过被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赞扬过写出“那时期最好农民小说之一”的湘籍小说家彭家煌,“其成就不亚于叶圣陶和张天翼”,但现在“要找一个熟读过彭家煌的小说代表作《莫校长》和《茶杯里的风波》的普通读者,比大海捞针还难”。而“伯昂”则是1930年初接办《宁波商报》并附设学堂、新中国成立后曾任《浙江日报》副社长的陈伯昂,但一般的人名工具书查不到他的生平事迹。这从一个侧面印证了龚明德先生几十年劳作的不易及其价值。

  龚明德先生认为,私密书信中蕴含的史实细节,比公开发表的文章、通信要更加真实生动。书中有一封新月派青年诗人方玮德致陈梦家的信说:“弟病未愈,每日吃药、打针,有全愈之希望。弟所有疾病皆自厦门得来。厦门地下而湿,蚊皆有骨,水恶不可入口,北方人往者皆病而死。弟生还幸也,然亦半死矣。”龚明德先生从陈梦家1935年8月为《玮德诗文集》所作《跋》,及《常任侠书信集》中常任侠1934年11月写给陈梦家的信,考证出此信写于1934年8月17日,方玮德已经离开厦门。这让我想起黄山书社2022年5月版《远去的老集美》(陈满意、何庆余编)所收1933年方玮德赴厦门集美任教初期写给储安平的一封信,信中说:“我现在又住在离厦门很远的一个小岛上,周围全是内海,就叫做浔江。这岛上有一村名集美村,据说是福建顶有名气的一个村庄。我的房子离海边不远,早晚可看潮水起落,潮水来时顶好看,就那气势就常常令我振作,可是潮水退时的景象就很惨。我最爱在大月光下看潮,有几千万条银练往天上爬,这是不是奇景?岛上有很多树全都非常好看。有一种相思树更多,听说四五月里会开黄花,几里路的香。这树往往千百成群地沿着大路生长。离这村庄不远有一县名同安,我常同友人散步树下,就念出‘相思一路到同安’这句打油诗……”前后两封信,完全是两种情绪、两种感觉、两种调调,所不同者,前一封是写给“已允集美之聘”的好朋友陈梦家的私信,力阻其南下;后一封则是写给副刊编辑储安平预备发表的“厦门通信”,诗意缠绵。因为储安平回复方玮德这封信的最后一句明确写道:“副刊篇幅有限,余言当另函谈。”人生无常,方玮德在给陈梦家写信一年后的1935年9月就在北京病逝了。

  准确释读私密书信,需要广博的学识。人称龚明德先生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的福尔摩斯”,与他收藏宏富、勤于阅读、博闻强记密切相关。从书中许多文章都能看出这一点。比如《萧红许广平战时通信》一文说,他读到许广平写于1938年12月的一封残信,但收信人是两个XX符号,后来读到萧红《离乱中的作家书简》一文,虽然收信人也弄成“X先生”,但细读过后,将许信“希望你给我些四川纪念两周年的刊物,以光我们的贴报簿”和萧信“你说叫我收集一些当时的报纸,现在算起,过了两个月了,但怕你的贴报簿仍没有重庆的篇幅”等语联系起来,断定萧红《离乱中的作家书简》是回复许广平上述书信的。从萧红的回信中还得知,她原计划办一个刊物叫《鲁迅》,但“我们至今没有见到,当然是落空了”。

  到旧报刊中找线索,是龚明德先生常用的一个办法。书中有《张恨水谈其作品的一封旧信》一文,作者细细查阅《艺文杂志》1943年11月第一卷第十一期、1944年1月和5月的第二卷第一期、第五期,分三次发表了署名“螺君”即毕树棠一百零九天的日记摘抄,发现其中写于1932年1月15日的日记,有涉及张恨水相关史实:“《大公报·文学副刊》转来张恨水君来信,文甚长,多牢骚语,盖不满意时人对其小说之批评也。并谓近成一新著曰《落霞孤鹜》,已让版权与世界书局,自觉此作为精心结撰,较《啼笑因缘》为佳,嘱余读而评之。又嘱将此信发表于《文学副刊》。”作者按图索骥,“去查相应时段老旧的《大公报》之《文学副刊》,还真的找到了,题为《张恨水君来函》,有七百字,要算长信,刊1932年1月25日《大公报》第二百一十一期《文学副刊》”,因原版《大公报》很难一见,即使见到也因为时间太久纸张经不起翻阅,故“由毕树棠日记索得的张恨水史料,在已有的张恨水相关编著中都是缺失着的,正可以补遗”。

  龚明德先生的确有一双火眼金睛,但有时也因此得罪人。徐志摩1925年8月12日致陆小曼的一封信,最早由陆小曼抄出交《论语》发表。龚明德看了徐志摩手迹影印件,认为陆小曼至少对信中“海与先生争花的故事极趣”一语动了手脚,发表时“争花”变成了“争送花”。后来陆小曼编印徐志摩书信日记合集《爱眉小札》及《志摩日记》,干脆删去了这句话。龚明德先生考证认为,“海”即比陆小曼大四岁的时任清华大学教授张歆海,“先生”即胡适,他们在陆小曼未同王赓离婚时就同时追求陆小曼。有些人为尊者讳,不愿相信胡适追求陆小曼。陈学勇先生就曾专门著一文《胡适承受不起这绯闻》,对龚明德先生的观点进行反驳。正常的学术探讨应该欢迎,但指责龚文“无事生非,混淆视听”,就言重了。龚明德先生似乎从没想过当网红,他始终坚持“史料先行,文献优先,问题无论大小,均由文献发现问题,再由史料解决,言必有据,不发蹈空之论;他的文章,无论长短,都经得起时间考验”。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