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
动物园的出现标志了人类对地球生命的最后胜利。人类终于可以挎上相机、挽上情人的手臂漫步狮身虎影之前了。人类从来没有这么自信过,敢用食指指着狗熊批评它的长相,敢和雄狮对视龇牙做个鬼脸;人类也从来没有这么潇洒过,轻易地对鳄鱼扔一只烟头,对昏睡的老虎吐一口唾沫。人类对凶猛动物的敬畏原先可是了不得的,诸如“老虎的屁股”“吃了豹子胆了”“河东狮吼”都是动物留给我们人类的最初惊恐。这些话如今只剩了“比喻”意义。武松要活着,也不至于披红戴绿了吧。人类总能把自己恐惧的东西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这样一想我便害怕,九天缚龙、五洋捉鳖之后,人类的敌手又将是谁呢?我读过几本关于动物的书。在许多这样的科学读物里,都有动物“作用”的介绍。而这样的“作用”又是以人的需求为前提的。比如说,一提起犀牛,便是:肉可食,皮可制革,角坚硬,可以入药,有强心、清热、解毒、止血之功效。至于老虎,更是了不得,就是那根虎鞭,也足以抵挡一卡车。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对动物世界的习惯心态都是帝王式的。为我所领、为我所用。一旦动物们以“人”的姿态进入我们的精神世界时,三岁的孩子都知道,那只是“童话”。
站在动物园里,我时常想,如果没有人类,世界的主人到底会是谁呢?我看好狮子。
这里头当然有我对狮子的偏爱,但更多的是一种哲学推论。我注意过古埃及人的图腾意识,他们的“狮身人面”给了我极大的困惑。根据我的理解,“狮身人面”这个翻译是有问题的,应当是“狮身人头”。古埃及人在尼罗河畔、金字塔下、黄沙之上对生命的理想格局一定是绝望的。“狮身人面”或许说明了他们矛盾的心态。
这种绝望心态给了他们极大的勇敢想象:人类的理性精神+狮子的体魄=理想生命,只有这个生命方能与“自然”打个平手。
然而,就狮子自身而言,他蔑视“智能”。狮子对自身体能的自信与自负使他视智力为雕虫。狮子的目光说明了这一点。我常与狮子对视。从它那里,我看得见生命的崇高与静穆,也看得见生命的尊严与悲凉。与狮子对视时我时常心绪茫然、酸楚万分,有时竟潸然涕下。我承认我害怕狮子。
即使隔了栏杆我依旧不寒而栗。他的目光使我不敢长久对视。那种沉静的威严在铁栏杆的那头似浩瀚的宇宙。那种极强健的生命力在囹圄之中依然能将我的心灵打得粉碎。
听说,仅仅是听说,不少国家是有“国家动物园”的。国家动物园的玩法和城市动物园的玩法一同一异。同,都是看动物;异,方法是相反的,一个是人在笼子里,一个是动物在笼子里。如果这个“听说”成立,“国家动物园”就太反讽了。
人类对其他生命种类的不节制行为是一件不妙的事。人类的理想若是为了拯救生命,就该把狗还给狗,把狮子还给狮子,把水牛还给水牛,这是我们人类唯一要做的事,生命一直是结伴而行的,别的生命都进了动物园,人类的末日便不远。
【原载《特别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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