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杀手》：美国原住民悲歌百年祭

　　文｜俞飞

　　正是白人觊觎石油，才导致数百名印第安人被杀。《花月杀手》一针见血地批判正是美国政府和白人对原住民的傲慢与偏见，才使得白人凶手胆大包天、任意妄为，原住民受害者无辜被杀

　　由斯科塞斯执导，三大奥斯卡影帝莱昂纳多、德尼罗和布兰登主演的《花月杀手》热映，反响强烈。

　　“导演讲了一个比任何人都能讲得更好的故事：一个关于贪婪、腐败和国家斑驳灵魂的故事。美国诞生于这样一种信念，即它属于任何一个冷酷无情的人。”这是《独立通讯》（《IndieWire》）对该影片的酷评。

　　影片改编自2017年美国作家格雷恩的非虚构小说《花月杀手：奥色治系列谋杀案与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诞生》，作者挖掘史料，将美国历史上那段被遮蔽的血腥惨案，呈现得栩栩如生。“美国西部历史上一出被遗忘的悲剧得到了一次完美的重述，力透纸背。”著名法律小说作家格里森姆称赞道。

　　布拉德肖在《卫报》上发文说，该电影是“关于美国世纪诞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主义恐怖的史诗，一个准种族灭绝连环杀人的可怕故事”。

　　《纽约时报》影评人达吉斯评论：“一部真实的犯罪史诗——优雅、悲伤和崇高，变成了这个国家的安魂曲！”

　　暴富的印第安人神秘死去

　　这部电影是一干电影人齐心协力、花费数年时间、用两亿美元打造出来的。

　　影片的故事背景是，20世纪20年代，世界上人均财富最多的美国俄克拉荷马州奥色治印第安人部落。向来饱受歧视压迫的小小印第安人部落，居然也曾富甲天下？原因倒也简单，1871年，美国国会通过《印第安人拨款法》，撕毁了此前和印第安部落达成的多部条约，将印第安人排除在公民身份之外。有了法律这把尚方宝剑，美国政府无情地将他们从堪萨斯州驱逐到鸟不拉屎的俄克拉荷马州保留地。但谁料想，这块贫瘠之地竟然在1917年发现了20世纪的“黄金”——石油。一夕之间，天降财富！

　　1920年，位于奥色治土地上的伯班克油田成为美国产量最高的油田之一。仅在1923年，部落名册上2229名奥色治人喜提3000多万美元，相当于今天4亿多美元。奥色治人突然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有了钱，奥色治印第安人开上了配有专职司机的汽车，住进漂亮的别墅，孩子也送到欧洲最好的学校留学。印第安部落成员偏好高档汽车，成为美国白人嫉妒的对象。当时的记者经常写出耸人听闻的种族主义故事，讽刺他们暴富后生活奢侈，“轮胎漏气，立马买新车弃旧车，昂贵的三角钢琴随意丢弃在室外草坪上”。

　　但财富能带来奢侈的生活，也会招来不幸，奥色治男人一个接一个地被杀。而这一切也仅仅是个开始，越来越多的部落成员神秘死去。

　　西大荒最后时期发生那么多起神秘命案，真凶是谁？一开始也不是没人调查这些案件，但几名调查者自身难保，被人干掉，一名调查律师离奇死于火车轮下。当印第安人死亡人数上升到24人后，刚刚成立的联邦调查局（FBI）介入调查。这是FBI历史上接手的第一起谋杀大案，结果却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烂摊子。

　　这部影片聚焦于其中一名遭遇此神秘死亡厄运的印第安女人，她名叫莫莉，她的亲人不是被枪杀，就是被毒死，整个家族几乎都难逃悲惨命运。

　　他娶了原住民女子

　　在影片优秀的转场镜头中，莱昂纳多扮演的“一战”退伍老兵欧内斯特来到俄克拉荷马州拥挤的火车站台，人头攒动，让人兴奋又令人迷失方向。充满活力的他，就像在陌生人群中漂泊的孩子。影片故事就此展开。

　　见到德尼罗饰演的舅舅黑尔，黑尔可不简单，这个“奥色治之王”能说一口印第安方言，平时和原住民打成一片。

　　他直接问外甥是否从战争中带回了什么战利品？是否喜欢女人？舅舅说，当地原住民因石油发了大财，他们是“上帝地球上最优秀、最富有、最美丽的人”。

　　依据法律，白人如果和印第安女子通婚，就能获得原住民对部落土地下石油的权利！依照舅舅的意思，欧内斯特遇到原住民女子莫莉，二人很快于1917年结婚。然而，厄运就此缠上莫莉。

　　1918年，莫莉的妹妹米妮死于神秘疾病。数年后，妹妹安娜被枪杀。母亲莉齐随后中毒去世，堂兄亨利在另一起枪击事件中丧生。两个月后，她的另一个妹妹丽娜与丈夫和管家一起被炸死。她们所有的财富和石油权利全部由莫莉和欧内斯特继承。莫莉惶恐不安，时刻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丧生者。这一切与黑尔脱不了干系。

　　镜头场景转到10多年前，1902年，得克萨斯牛仔黑尔来到俄克拉荷马州讨生活，当时的他一穷二白，负债约35万美元，他和妻子住在简陋的帐篷里。

　　一晃很多年过去，长袖善舞的他，累积惊人财富，当地人对他敬畏有加，“奥色治之王”的绰号不胫而走。

　　他是如何发家的呢？他曾获得两位银行家的资助，事业越做越大。他买下5000英亩土地，从印第安人手中租下4.5万英亩牧场，他还有银行、杂货店和殡仪馆生意。对于野心勃勃的黑尔来说，这一切还不够。真正的财富不在奥色治的牧场中，而是在牧场地下的深处。

　　对原住民的财富垂涎三尺的黑尔瞄准印第安女子莫莉。他指使外甥欧内斯特死缠烂打，娶了莫莉。

　　1917年，二人结婚那一年，她从石油租金一项就能获得10万美元。不仅如此，这份“头钱”还不能转让，只能继承。也就是说，如果母亲和亲姐妹死在前头，依法律，莫莉有权继承她们的全部遗产和“头钱”，莫莉瞬间就成为镇上最富有的女人。

　　因此，莫莉的母亲、姐妹等亲人都迅速死于非命。她们的财富和石油权利全部由莫莉和欧内斯特继承。莫莉时刻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丧生者。

　　谁是凶手

　　百年前，美国政府充满了家长主义的傲慢，1921年，国会立法推出控制印第安人部落成员财产的监护人制度，纯血印第安人被宣布为“无民事行为能力”，政府任命600名白人作为监护人，保管印第安人的财产，监督其支出，限制原住民日常消费，甚至包括在街角商店购买的牙膏。

　　莫莉和其他原住民不得不向镇上的一位白人商人索要他们季度津贴的预付款，苦苦解释他们需要这笔钱想做什么，就像是个无知的孩子一样，尽管他们其实都是百万富翁。短短3年，贪婪的白人监护者强取豪夺、中饱私囊600万美元。为了吞掉原住民的财富，白人甚至诉诸暴力和杀戮，让富有的原住民从人间蒸发。谋杀案不断增加，故事变得越来越离谱和可怕。

　　电影中有多镜头让人印象深刻。

　　茫茫草原上冒着原油气泡，咕噜咕噜地流淌涌出，6个原住民发现大地的财富，欣喜若狂地跳舞，身体被石油打湿。镜头提醒观众：不是石油！而是血液吞没了我们所有人。

　　一位妇女抱着婴儿被枪杀，凶手轻轻地抱起孩子，把枪放在母亲手中，官方标记为自杀。这些印第安人死得悄无声息。

　　已经起了杀心的欧内斯特，给莫莉悄悄注射了毒药和胰岛素，蒙在鼓里的莫莉，却坚称丈夫是“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开出毒药的医生，无视枪伤证据的入殓师，守口如瓶的律师、检察官都参与了这场屠杀中。

　　对于所有这些人的死亡，莫莉说，“没有调查”。一名知情人承认：“这样的谋杀案太多了，成百上千。”

　　依据法律，当富有的原住民在奥色治恐怖统治期间死亡后，他们的白人配偶和监护人获利最多。

　　然而，FBI的“头头”胡佛急于草草结案，调查没有揭示更深、更黑暗的阴谋，许多白人逍遥法外，极少被定罪，最终获得赦免。终极意义上，推动“花月杀手”的正是美国资本主义扩张最无情的缩影：贪婪、种族主义和国家暴力。

　　电影最后一幕是告别，导演斯科塞斯走到聚光灯下，读完莫莉的讣告，说出电影最后一句话：“没有提到谋杀案。”

　　正是白人觊觎石油，才导致数百名印第安人被杀。《花月杀手》一针见血地批判正是美国政府和白人对原住民的傲慢与偏见，才使得白人凶手胆大包天、任意妄为，原住民受害者无辜被杀。

　　“良心受到谴责”能起多大作用

　　1923年春，印第安部落长老前往首都，与总统柯立芝见面，呼吁联邦政府展开调查。“救救印第安人！”司法部将此案移交给新成立的调查局，调查的特工遭遇“不可逾越的恐惧之墙”。

　　不敢说话的人和可能提供信息的证人早已消失。当地警察、医生和其他人保持沉默，黑尔早就和他们沆瀣一气。黑尔阴险狠毒，横跨黑白两道，策划了系列谋杀案，死者数十人。

　　4名卧底特工最终能够破案，部分原因是让欧内斯特现身说法。1926年6月，女儿意外死亡，良心受到谴责的欧内斯特终于吐露实情。检察官指控黑尔谋杀亨利，向联邦大陪审团起诉。亨利是在联邦土地而不是部落保留的土地上被杀的，联邦政府对案件享有管辖权。

　　1929年，欧内斯特和黑尔被判处终身监禁，前者于1937年获假释，后者于1947年重获自由。印第安人对此气愤填膺：“毫无疑问，黑尔是大规模谋杀我们部落成员的头目。他在监狱里的良好表现不能减轻这一事实。他该被绞死。”

　　1962年黑尔在疗养院去世。他的故事被迅速遗忘，直到2017年格兰恩推出小说《花月杀手》。

　　在得知丈夫为其调制的威士忌里内含毒药后，莫莉心碎。二人离婚，她于1937年去世，享年50多岁，三个孩子继承了遗产。然而，她的儿子詹姆斯却过得并不幸福，入狱多年，一生坎坷。

　　“我真的相信那代人的创伤融进了我们的基因中。”莫莉的孙女玛吉回忆说，“我想知道它是否会再次发生，那是种非常诡异的感觉。美国原住民的悲惨历史对我的伤害太严重了。电影会帮助父亲（莫莉的儿子詹姆斯）感到能被原住民接受认可，人们现在可以看到这不是他的错，这不是莫莉的错，是那些邪恶的人。是他们，也只有他们。”

　　压制讲授原住民苦难史

　　“一个建立在被剥夺的原住民家园之上的国家怎么能成为世界上最自傲的民主国家？”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布莱克霍克在《重新发现美国：原住民和美国历史的毁灭》新书开篇提出疑问。

　　布莱克霍克认为，“剥夺印第安人促进了白人男性民主制和非裔美国人奴隶制的发展”构成了美国历史上的三重缺陷。美国旨在服务和扩大白人定居者社会，公民身份只授予白人男性；帮助他们从印第安人手中夺走土地，创建新农场；保护白人的财产权，包括黑人奴隶。

　　欧洲入侵者声称拥有宗教和文化优势，暴力浪潮一波波，大肆屠杀原住民，剥夺他们的土地。征服者甚至从毁灭性的欧洲流行病中得到了帮助，殖民时代，美国印第安人口减少90%。

　　赢得独立后，为了控制擅自占地者，防止各州之间爆发内战，美国人牺牲印第安人利益在西部扩张中进行合作。1787年宪法授权联邦政府协调外交政策，管理印第安事务并组建军队。

　　19世纪初，联邦政府帮助白人定居者剥夺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大部分印第安人土地，将幸存者重新安置到干旱贫瘠的西部保留地。美国内战后，一路西进的白人摧毁了众多原住民社区，原住民死伤惨重。横贯大陆的美国铁路建设热潮，给印第安人带来的还是厄运，他们在1880 年失去了剩余的大部分家园。

　　原住民被圈禁在保留地，依赖政府配给，饱受联邦官员欺凌。1871年美国国会通过《印第安人拨款法》，撕毁了此前和印第安部落达成的多部条约，将印第安人排除在公民身份之外。1887年《道威斯法案》将部落土地分割，交给愿意接受文化同化原住民家庭。法律将“多余”土地出售给白人定居者，大大减少了原住民拥有土地的数量。20世纪30年代，美国恢复与印第安部落的条约权利。但好景不长，20世纪50年代共和党开始同化原住民。今天美国各族裔中，印第安的人均寿命和收入均位于最后一位。

　　讽刺的是，百年前奥色治印第安儿童被迫去白人学校上学，学英文，强迫信奉基督教。电影《花月杀手》上映的同时，悲剧的发生地俄克拉荷马州正在忙于立法删除历史教育，压制讲授原住民苦难史。

　　2021年，俄克拉荷马州立法机关通过法案，禁止公立学校教师传授，包括“任何人因其种族或性别而感到不适、内疚、痛苦或任何其他形式的心理困扰”。

　　新法律的模糊性导致教师害怕丢掉饭碗，不得不自我审查。当地杜威市一间高中教室，小说《花月杀手》被草草封存起来，另一位老师承认，她不确定是否能将奥色治谋杀者称为白人。中学教师玛丽在公共图书馆里放过一篇自己写的关于这起谋杀案文章，“但有人悄悄地把它拿走了。受害者的历史以及他们的生活都被抹得一干二净了”。

　　2022年，奥色治部落议会一致通过决议，呼吁废除本州恶法。“老师们害怕说出所发生的事情的真相，”奥色治议员伊莱说，“我们应该为祖先说出真相，不管它让你感到多么不舒服，因为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压制美国历史的保守派运动远远不止俄克拉荷马州。全美20多个州已通过法律，学校图书馆禁书令更加容易执行，阻止种族历史教学成为潮流。

　　2023年作者组织“美国笔会”报告，公立学校教室和图书馆的禁书令比上一学年高出33%，移除次数超过3000起，包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妮·莫里森和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经典作品。佛罗里达州学校现在教导学生：黑奴从奴隶制中受益，因为他们掌握了“宝贵的劳动技能”。

　　《花月杀手》戛纳电影节全球首映后，俄克拉荷马州副州长、共和党人马特鼓励观众去看电影，吸引全世界游客。有记者问他，如果世界各地观众都应该看这部电影，为什么在俄克拉荷马州公立学校里不能教授这门课。他尴尬地承认有必要澄清法律，随后5个月，州立法机构却无动于衷。今天，三分之一的美国印第安部落成员仍生活在贫困线以下。

　　美国切诺基民族首席酋长霍斯金曾警告说：“除非我们了解如何到达这里的历史，否则，俄克拉荷马州无法前进。”

　　《花月杀手》揭露了美国的阴暗过去，我们也希望他们真能洗心革面，直视自己的不堪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