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寫岑參時便提到過高適,二人同為盛唐時期邊塞詩人之代表,更以「高岑」並稱。論題材,高、岑皆着眼於邊塞生活、戰事辛酸,亦多抒寫仕途艱難、功業未就的憤懣;但詩歌風格卻有相當明顯的分野——岑參擅寫奇境,最出名的當屬《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前一句還是「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的邊塞苦寒記錄,下一句便有「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巧思妙喻,為沉重的主題注入一點靈動生機。高適明顯更重現實描摹,筆觸嚴謹,詩句鮮見雕飾;內容上以寫人為主,着意民生苦相,至於所及之處的景色描寫,則更多是為寫人記事而作的背景鋪墊。因此,高適雖曾遊歷長安,過薊門、盧龍等地,甚至一度與李白、杜甫結伴同遊,但他所留下的作品,卻難以見到意氣風發的寫景遊記,反倒更像是史實般的邊塞紀行。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品讀高適,《別董大》無論如何都要放在第一位。自古送別詩不乏低靡流連之作,畢竟分開時「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也實在是人之常情。且不以男女之間本就難捨難分的告別場面為例,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算得送別名作——「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知己老友惜別,同樣是依依不捨,飽含對友人前路莫測的擔憂。高適之作則截然不同:「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豪情壯氣四溢於筆尖紙面,怎一個瀟灑了得!
仔細比對,不難發現《送元二使安西》與《別董大》兩首,結構相同,立意全然相反——兩首詩都是開篇寫景,不過王維筆下是樂景寫哀情,滿目生機中送友人啟程,臨行前勸酒一杯,從此江湖路遠,相見無期,陽關一別,只怕再無相熟故人。美則美矣,也的確感人,但讀來難免讓人心下淒涼。相較而言,高適筆下的環境要惡劣苦寒得多,黃雲千里、四野蒼茫,北風呼嘯間,雁過雪飛,原本是一派北地獨有的日暮時分、冬季蕭條景象,但他卻筆鋒一轉,反問董大何必擔心未來再難遇知己,以君之才情,天下誰人不知?
《別董大》之所以能成為高適的代表作,便在於它既體現出作者描寫景色時擅長寥寥幾字捕捉地域特點,且無矯飾、明白如話的特點;又表露出高適其人豁達開闊的心態。若非如此,只怕他早如眾多鬱鬱不得志的文人一般,在仕途受挫中漸趨消沉,又豈有輾轉前行,應對吐蕃、緩解百姓勞弊之功業,過世後甚至獲追贈禮部尚書,足可見其內心之強大。
北望太行山,峨峨半天色
至於高適的行旅遊記,《自淇涉黃河途中作》組詩可算難得的例外。組詩作於從淇上過黃河歸梁宋途中,沿途記寫見聞,其中不乏景色描寫:「去帆帶落日,征路隨長山」、「竹樹夾流水,孤城對遠山」、「北風吹萬里,南雁不知數」等,對仗工整、描寫簡潔,重點是皆為實景而非虛寫,仍然彰顯出高適擅長精準把握地域景色特點的功力。比起以景色作為陪襯的其餘詩作,組詩其五算是旅行動機最「純粹」的一首:「東入黃河水,茫茫泛紆直。北望太行山,峨峨半天色。山河相映帶,深淺未可測。自昔有賢才,相逢不相識。」除了最後一句發想,首、頷、頸3 聯皆為水路所見。鏡頭慢移,展示出行舟黃河上的實感——黃河水茫茫、太行山巍峨,山河相映之間,自然景色的深淺無可測量。或許正是這種對未知的敬畏,才讓高適發出了「相逢不相識」的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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