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的亲密,才刚刚开始

  文/刘同

  1

  我很少写爸爸,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都是妈妈在我身边忙个不停。而爸爸几乎是在写妈妈的时候,顺便带出来的一个配角。在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爸爸从来不曾为我的学习操过心,他惯常爱说的就是:“谁不都得靠自己!”

  幸好我有一个贴心的妈妈。我大学选择读中文系,就是我妈不惜跟我爸翻脸,坚定支持我的结果。就连我在北京买房子,也是我妈一边跟我爸吵架,一边掏出积蓄来给我凑首付。

  不得不说,在我人生的许多重大转折上,我妈的决定都是向着我的。那爸爸到底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我和爸爸真正走近,是我30岁那年。

  那年我参加了一个访谈节目,爸爸在节目上委屈地哭了。我才知道他希望我能在他看得见的地方生活,不是为了控制我,而是怕我过得不好,想力所能及地照顾我。

  那之前,我看见爸爸都是能躲就躲。那次之后,爸爸的样子才在我心中明晰起来。这段明晰的过程,令我百感交集:原来疏远了这么多年,我对爸爸已全然陌生了,他的想法、做派,屡屡让我吃惊:“原来,我的爸爸是这样的。”

  2

  32岁那年,我给爸妈在老家买了一栋带后院的房子。我说:“爸爸,这个后院可以找园林公司布置一下,会很雅致。”没想到我爸手一挥说:“别找人了,我自己弄。”

  等到了来年春天,院子里的绿色炸锅了,各种植物交织生长、杂乱无章,就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倾尽所有买了房子,就是为了让他们能有一个四季如画的花园,没想到眼前一片狼藉。我哭丧着问我爸:“你这种的都是些什么啊,全是杂草。”

  我爸反问我:“杂草?你知道这都是些啥吗?来,我带你认一下它们,长长见识。”说着,他开始介绍各种植物:“这是紫花地丁,那是八棱麻,这是薄荷啊,这个是野菊花,这是石榴,这个是桃花,这是香椿啊……还有海棠、苔藓你不认识吗……”

  我爸在一个几十平方米的院子里种了不下50种植物。我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问他:“你种几棵就够了,种那么多干吗?”“都是草药啊!”“为什么自家院子里要种那么多草药!你是在预防世界末日吗?”我爸摇摇头说:“你不懂!”

  于是,这一次交锋以“你不懂”为结尾结束了。

  直到一天,我在老家附近拍片,剧组的一位演员长了一个大火疖子,无法坐卧。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爸,于是打电话求救。我爸从容地说:“你现在回家来扯一些桃叶,让他放到嘴里嚼烂,敷在疖子上,一晚上就好了。”

  我将信将疑地取回半袋子桃叶给这位演员。已经剧痛难忍的他决定死马当活马医,一把接过袋子,掏出桃叶就嚼了起来……第二天一早,他就给我打电话说:“一觉醒来不痛了!消脓了!太神奇了!我还要一整袋桃叶!”

  年前,我不小心摔伤了脚踝,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后,出门还必须拄拐。我心想赶紧在过年前康复,不能让家人担心。于是,春节回家前我逞能扔了拐杖,没想到一趟旅途下来,脚又肿了,不得不临时又买了一根拐……

  我爸看着我龇牙咧嘴的样子,毫不在意地说:“没事啦,我给你搞点草药就好咯。”第二天一早醒来,我爸就已经把一碗绿糊糊的草药准备好了,“这是院子里采的八棱麻,我用油稍微加热了一下,把药性散出来。”他一边说,一边用纱布和绷带帮我包扎。

  没想到敷了一天之后,脚真的就不肿了,也不痛了。“爸,你也太厉害了吧!”我不禁赞叹。

  3

  以前,因为我抗拒学医,所以只要是和我爸相关的学医经历,我一概不想了解。因此,我只知道他16岁开始就在医院的中药房当学徒,但不知道后来又怎么去学了西医;只知道他曾经去上海瑞金医院进修了两年,但不知道为什么会派他进修;只知道他当上了外科主任,退休后去援疆,回来后又返聘回医院,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做如此重大的选择。

  现在,我忍不住问他,退休后为什么要去援疆呢?他说他以前就答应过那边的同事,说自己退休了一定会去。我又问他,为什么退休了还要出门诊?他说他只是退休了,但不代表他没有工作能力,也不代表他不想工作了。

  我爸在很多问题上比我想得更通透。我40岁那年,有些惆怅,觉得自己怎么突然就人到中年了呢?我爸劝慰我:“只要我没死,你就永远是小孩子。”

  我在他面前真的就只是个孩子。现在的他会带着我去参加各种朋友聚会,让我在旁边斟酒装乖埋单。我也常会在剧本提及医学问题时,直接拨个电话给他,诸如“什么病得了会失忆,但又不会那么快死”“什么病已经病入膏肓了,表面上却看不出来”,我的问题非常外行,可我爸总是耐心地回答。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和他无话不谈的呢?

  我想大概是几年前的一天,我和他因为某件事价值观不同,在客厅吵了起来。但谁都不愿意先离开,毕竟谁离开就证明谁输了。我和我爸就这么坐在客厅里假装看电视,肚子里都憋着一股子火。

  突然我听到客厅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咯嘣”。我四下观察,没发现什么异常,余光瞟到我爸,他正襟危坐,仿佛一切都很正常。我思索了半天,又瞄了一眼我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爸因为生闷气,把他的一颗假牙咬掉了,又害怕被我发现,就默默地含在嘴里。

  想到这一点,我就绷不住了,立刻朝我爸扑过去,双手一拍他的脸,“来,你输了,把假牙给我吐出来。”我爸脸红了,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把假牙给吐出来。接着,我立刻带他出门补牙。一路上,我都在嘲笑我爸,我爸窘着一张脸,大概从我双手拍他脸的那一刻,我和他就像朋友而不再像父子了。

  现在,我已经会自然地问他的经历了:“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中药的偏方呢?”我爸抿了一小口酒回答我:“我年轻时就跟在很多老医生后面学,他们觉得我能吃苦,就有事没事教我一下,我都拿笔记下来。”

  “那为什么后来又去瑞金医院进修了呢?”“因为我在单位工作努力,表现优秀啊!”

  “那你在瑞金医院都学到了什么?”“学到了很多啊,我回来后有一阵被误诊成白血病,高烧不退。后来才知道那是放射病,因为我总抢着帮师傅做X光,一天做好几十个。次数多了,防辐射的衣服也没什么用了,于是一回来就倒下了。”

  这些问题都很简单、幼稚,不应该是我问我爸的问题。但如果不这么问,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能更了解他一点,毕竟,我跟他的亲密,才刚刚开始。

  但好在,爸爸身体健康,而我真的已经长大,懂得如何与他待在一起更快乐了。而他也更像是一个我多年的老友,我们都在岁月的长河中,慢慢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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