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足够好”的母亲

  2023年3月,61岁的杨紫琼终于斩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创造了历史。让杨紫琼获奖的,正是电影《瞬息全宇宙》中一个复杂的母亲形象。电影中的母女关系很写实,伊芙琳像绝大多数追求完美的母亲一样,对女儿寄予厚望,希望她优秀卓越。但女儿乔伊年轻的生命,不能承受这种令人窒息和沉重的母爱。

  “我一直在做正确的事啊!”伊芙琳说。“这世上没有绝对正确的事,正确是一群害怕的人创造出来的小盒子,所有不敢活出自己的人,就被框在那个盒子里,痛苦而没有自由。”乔伊说。

  在教育越来越“内卷”的大背景下,成为一个完美母亲,带给孩子一个光明灿烂、幸福快乐的未来,既是作为母亲的愿望,也是社会和家庭对于母亲的期待。然而,正如伊芙琳和乔伊的故事,追求完美的母亲给自己、孩子和家庭宇宙都带来了生命秩序的严重扰动,乔伊甚至宁愿进入“贝果黑洞”毁灭自己……

  完美母亲更难做

  完美母亲是什么样的?在今天,那是传统母亲的美德加上现代母亲的特质,标准更高了。她们出现在媒体的报道中,也出现在“大女主”的影视剧中,主要表现为3个特质:第一、做到了工作和生活能保持绝对的平衡,且能够无缝切换。第二、全能,左手辅导作业教出优异“牛娃”还家庭幸福,右手叱咤风云于职场、谈判桌、创投圈,甚至年纪轻轻已获得财务自由。第三、知识、智慧、才艺不输专家,连厨艺都既符合营养学又符合美学。对于大多数女性来说,这样的完美母亲可望而不可即。其实,没有完美时刻,多的是慌乱、焦虑和崩溃时刻。为什么要成为一个母亲?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选择?这是谁的欲望?这些很重要的问题,答案尚在迷雾之中,孩子就降临了。

  一个母亲回忆她初为人母的情形时说,她一直很焦虑。孩子还在肚子里时,她总是担心电脑辐射、吃错了药、摔了碰了,孩子会发育不良。生产时,开十指骨缝有如上大刑,当孩子被医生抱去洗剪时,她大汗淋漓躺在产床上,却仍然拼了最后的力气大喊一句:“医生,我的孩子什么都不缺吧?”伴随着孩子在每个阶段成长的喜悦,每个母亲都可能被各种焦虑裹挟甚至淹没。因为,孩子不管是生理发育、心理成长,还是学习成绩、人际关系乃至人生规划,所有重大责任似乎都与母亲相关,好像她要为孩子这一生担保似的。

  但母亲不仅仅是母亲,许多人也是职业女性,因此在角色之间如何平衡成了被问得最多的问题。事实上,没有真正的平衡,哪怕是“大魔王”凯特·布兰切特,也对记者提出的“平衡”问题,愤怒地予以回应。母亲们必须放弃同样珍贵的,也必须舍得所渴望的。而且,她们有太多崩溃时刻,随便一句带点指责的话,都可能让一个母亲愤怒、委屈和痛哭。

  如果完美母亲真的存在,一个个真实的母亲就会消失。明明知道完美母亲是不可能的、妄想的,但当所有人都把无私、奉献、牺牲、付出等词语加在母亲身上,母亲就被绑架了,主动或者被动地向完美母亲的形象和标准靠拢。

  如何证明完美

  一位在国际钢琴比赛中拿到第一名的“神童”,将自己的成就完全归结于母亲,报道他获胜的新闻标题是《妈妈,我做到了!》。

  如何证明一个母亲是完美的?那就是完美的孩子,以及他为母亲带来的胜利。“追求完美孩子的母亲是倒错型的。”精神分析家杨渱说,“就是把孩子当作自身的一部分,作为自己的一个客体。就像自己的心脏、自己的眼睛,必须是好的,不能有缺点,孩子有问题就代表自己有缺失。”

  “完美的母亲需要一个完美的孩子来证明,这对孩子的主体性是一种本质的伤害。”精神分析家黄恺认为,“在这样一场追求完美的竞赛中,母亲被绑架了,孩子也被绑架了——孩子认同母亲,他要努力实现母亲的愿望,就可能学习成绩非常好,但这是为母亲而学,孩子被母亲的欲望覆盖了。”

  “逼着孩子学琴学美术还不算恐怖,最恐怖的是逼着孩子快乐。”心理咨询师宫学萍说,当一个母亲给自己设的教育目标就是要养一个快乐的孩子,那就太可怕了。“孩子的情绪就变成被设定的了。”宫学萍说,一个母亲追求完美到极致的时候,她会对孩子的哭泣和痛苦都产生愤怒:你所有的不满足、所有的要求都是在攻击我,你在告诉我,我不够完美!

  巨额情感债务

  很多母亲都对孩子说过:“我为了你……”后面的内容可能是“都没有离婚”“放弃了升迁”等。当一个女性为母亲这个角色过度付出和牺牲,母子间就产生了一笔巨额的情感债务,有意无意地,母亲会以各种方式向孩子索取。一些母亲甚至为这笔债务标上了明确的价格和可以交换的等价物。

  “过度付出的母亲,她有很多隐忍、委屈、痛苦和怨恨,不管母亲有没有用话语表达,这些都会被孩子接收到。”黄恺说,这笔债务会让孩子非常内疚,并产生一种巨大的焦虑。“因为母亲为了孩子而牺牲的、奉献的和丧失的,是无法计量的、还不起的。比如,母亲的青春、健康、时间,母亲的幸福和快乐,这些孩子无法用自己的方式去补偿,会感到无力偿还的焦虑。”

  身负巨债,很多孩子只能用各种身心症状来表达无法言说的痛苦,或者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惩罚和控制母亲:抑郁、焦虑、拒学、饮食障碍……最悲惨的,则是一些孩子选择了以命相抵。

  鳄鱼母亲

  一个母亲,一直喂养、一直抱着孩子,这既是一个真实的画面,也是一种心理上的融合共生。“如果有一个完美的母亲,孩子就没有机会长大成人,因为所有欲望都可以被满足,就不需要成长。”宫学萍说。

  我们常常看到这样的情境:一些母亲在孩子还没有感到缺失时就给予满足,比如在孩子玩的时候让他赶紧喝水,在孩子还没饿的时候就喂饭……黄恺认为,孩子的这些感受本来应该是自己承担的。“没有这些刺激和挫折,孩子就很难体会到那种因为缺失而紧张并由紧张的释放所带来的快乐,这就扼杀了孩子的天性。”

  “一条巨大的鳄鱼,你在它的嘴里——那是母亲。”法国精神分析家拉康描述了亲子关系中,吞噬和被母亲吞噬的幻想以及过度满足孩子的“鳄鱼母亲”的形象。拉康认为,家庭情结中的第一个是断奶情结,与母亲共生关系的中断会在孩子的心理上留下永久的创伤。母亲的全能会引起孩子的焦虑,孩子在母亲的全能面前无能为力。拉康认为,这种焦虑表现为被母亲吞噬的形象,孩子必须从与母亲的想象关系中脱离出来,才能进入社会;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会导致从恐惧症到各种奇特现象中的任何一种。

  美剧《恶行》就表现了一位看起来完美的母亲,对自己身体健康的女儿的严重伤害,被称为“真正的美国恐怖故事”。很小的时候,吉卜赛就被母亲迪迪宣称患有白血病、癫病和肌肉萎缩等,必须坐在轮椅上,而母亲迪迪则不断带着她四处就医……这种病态行为被命名为“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患这种病的大多数是母亲。矛盾且令人愤怒的是,她们虐待孩子的身体,其背后的动因则是为了更好地爱和珍惜孩子。

  杨渱解释,现实生活中我们不一定会见到这样严重的案例,却可能窥见类似的情况,比如,那些为了爱母亲而罹患心身疾病的孩子;还有在家庭中,强势控制的母亲会弱化自己的孩子,以爱为名为每个孩子奉献,但这些都是母亲自恋的需要:我是最好的妈妈,每个孩子都需要我,离不开我。

  在画上留白

  我们应该如何做母亲?一些精神分析学家提及一个观点:如果母亲都懂点精神分析,这个世界将更加美好。

  英国心理学家温尼科特提出的“足够好的妈妈”,就是一种非常流行的观点。

  但“足够好”在中文里有歧义,就像十足金一样,它有“接近于完美”的意思。宫学萍介绍,温尼科特不仅是心理学家,还是儿科医生。“他在提出‘足够好的妈妈’时,实际上想表达的意思是,妈妈不用特别好,不是强调那个‘够’,而是强调‘够了就行’。”

  “一个懂得留白的母亲,就是一个足够好的母亲。”杨渱用画来比喻,一个追求完美的母亲会把这幅画填得非常满,像那种会让人犯密集恐惧症的画面。

  如果我们一定要说“完美母亲”这个概念,那么在教育孩子上懂得留白的母亲,就是完美的。那个留白是给孩子的,认可孩子是一个生命主体,孩子的人生就有更多可能性、突破口,家庭里每个人的人生也都有了更多可能性。

  “足够好”“留白”,意味着不必纠结孩子是否少喝了一点奶或者少睡了10分钟。事实上,有一些影响孩子一生的大的原则和需要划重点的大事,还是要非常认真去做的,或者说,做一个抓大放小的母亲。

  在孩子生命的早期,为他建立安全的依恋关系。事实上,这是孩子最初的起跑线,也就是爱,是当孩子的生存和感情对我们产生完全依赖的时候,我们给予他无条件的关注和爱,为他建构一个爱的城堡。对孩子来说,这是希望的品质。

  母亲一定要适时与孩子分离。在中国母亲这里,这一点最难做到。我们常常会遇到孩子几岁了都没断奶,青春期了还没有分床,十几岁了父母还给系鞋带、喂饭、洗澡的案例,有些父母认为这是爱,问题恰恰出在这里。实际上,这是母亲离不开孩子,在“抓捕”孩子,孩子也会因为害怕伤害母亲而更加难以离开。

  传递规则和律法。“岳飞的母亲就是一个很好的传递规则和律法的母亲,也就是拉康所说的‘父之名’。”杨渱说,“一些母亲很享受跟孩子的二元闭合关系,不想打开,这时就需要父亲来打破二元闭合的关系。孩子是父亲和母亲共同的结晶,把父亲拉进来,从二变成三,这样社会性就进来了,规则就进来了。”

  “既然有‘足够好的妈妈’这个提法,我们也可以提出‘足够好的爸爸’这个对应的说法。”黄恺说,这意味着孩子一降生,父亲就应该出场了,作为母亲最重要的支持者,要为孩子制定和树立规则,同时承担来自孩子的“攻击”,见证和陪伴孩子成长。

  母亲也需要自己的生活。在《瞬息全宇宙》中,女儿乔伊最后哭着对伊芙琳说:“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是的,每一个母亲都可以去拥抱多重的自己,在多重宇宙中实现多重可能性,同时,也让孩子去开拓属于他自己的领土。

  文/王小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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