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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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05-27 21:35
方文竹
1
站在五楼窗前,眺望前方500米处的田园风光,田园里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稻麦,铺展开来像一幅连绵不断的画卷。城郊地带,树荫下三五人或下棋或打牌或闲聊,偶有一头老牛被农人牵着,在田埂上安静地吃草。初夏的太阳朗照头顶,仿佛命运的灯盏恰逢其时地高悬,世界也为之灿烂起来。
这一带距城区约八里路,故曰八里庄,这里田畴与村庄相连,是典型的城郊地带。八里庄其实也只是一个野名,仅在市民间口口相传。近年被汹涌而至的城建大潮吞噬,八里庄改为柏庄。不过,我还是喜欢叫她八里庄,她存留于记忆里,仿佛一幅圣景的留影,她是一座城市与乡村的复合影像,不停地翻卷,终会打开另一个世界。
在八里庄已经生活了十个寒暑,十年往往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因此,总会有人问我,该总结一下这十年的感受了吧。
阳春三月的一天,我在友人耿乐乐家看到一楼的院子里有几棵石榴树,其中一棵树上筑有鸟巢,看到我一直盯着这鸟巢,耿家人都觉得奇怪。巧得很,乐乐对我说,他搬到这里已经十年了,当初就有这鸟巢,平时不怎么注意,现在咋盯上它啦?经他这么一问,我猛然来了灵感,文绉绉地向他和盘托出——十年前,从归来的燕子判断春天的到来。十年后,从一个春天的到来判断燕子的到来!
诗意过后,耿乐乐觉得有点儿不对味,似有一点悲凉,若有所思一会儿,猛地笑了起来,一个抽象的春天吧,别怕!这两年我的生意不错,打算在南郊十六里处弄一块地皮,再建几间农家院子,到时可以实现“从归来的燕子判断春天的到来”,从他兴奋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个鸟语花香的春天。
2
落日栖在皖东南的河流上,是一种美。皖东南千万条大大小小的河流沉浸于漫天的光晕中,这条穿过八里庄的河流叫宛溪河。宛溪河宽阔的河岸边、精致的道路上不均匀的光晕洒落人间。
一天,邻居老魏突然问我,假如一个人真的能够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呢?
这一古希腊之问,吓我一跳!这些年,我竟没有看出来,今天的生活已经不是昨天的生活。但是,一条河流始终是同一条河流,或说一条河流在世界中,一直在不停地摩擦着、勾连着,像我始终在秘密地打磨一件铜器。
现在,有了两条相同的河流——地面上流淌的河流与心中奔腾的河流相互融合,八里庄停顿下来。在两条相同的河流之间,肉体被浸泡着,灵魂却一片葱绿,在“慢”中飞舞起来。
一条不被人注意的河流在八里庄的东南角绕了一个弯,形成一座小水库,这一带周围绿树成荫,被起了一个叫“泥河公园”的名字,可能带有野外、乡土的意味,泥河虽然沾一个“泥”字,但水质是清澈的,泥河面朝蓝天白云,河岸绿树似锦。在我看来,泥河有点反抗现代都市的动机,看见广阔的山河就见异思迁。难怪,每当我看见一块遮掩不住的淤泥时,心中不禁漾出一丝说不出来的喜悦。不过,我觉得它分明是八里庄的“钉子户”。你拔不掉它,缘于它的水,不是死水,而是活水。你也不知它流到了哪里,更不可能填满它。城市给水让路,又被水浇灌……
世界很大,世界又很小。我经常在双休日整整两天不出家门,悠然自得。我思考着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来源于哪里?我尝试从自己有限的书籍中寻找慰藉,却没有答案。
“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无却不在?”这个问题曾一度困扰着哲学家莱布尼茨,后来这个谜团被海德格尔解开,重新点亮了世界,世界复归于生动、敞开、聚集……它同样引起了我的兴趣。“无”是什么?它的基本含义是个体的焦虑、孤独、无聊、畏惧……它们给予了一个世界中的某种状态,它有一种建构的力量——无中生有。
一天的生活让我过滤着、擦洗着。我还剩下什么?看电视、读书、写作、思考……这些是不是生活的继续?一切都显然无力,或说我陷入了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现实的一半是由“梦境”构成的,从外在的生活向内在的生活转换。
生活不再是生活,归于虚无,却构成了生活的本质。或许,只有一无所有才会占有整个世界。我在哪里?时间将说出一切。我在世界中,世界在我中。
夜间,当我打开南窗,高远的星星,一千年一万年地亮着。
3
好像没有谁注意,只有我一直注意着这个人。一位六七十岁的男人,动作缓慢,穿着还不算难看的样子,想必他有捡破烂的习惯。总是看见他起早摸黑,捡起人们用过的废品,然后累积着,再去兑换。在生活与生活的夹缝里捡破烂,将旧生活变成新生活,好像一个我看到了另一个我。新生活又会变成旧生活,这些破烂源源不断,同时它源源不断地召唤着捡拾者们。
啊,那是逝去的八里庄破烂吗?不,那是一片灿烂!那么,我能捡拾到什么呢?泥土?落叶?
我和几位朋友在宛溪河畔的码头上散步。突然,阴暗处一位打扮时髦的女人走来借火,右手的红指甲很自然地夹着一支香烟。只见她身旁的男人像一位临危不乱的监工,她则是一座雾气朦胧的岛屿。
一位朋友诡异地说,在这春日的黄昏,抽烟的女人像一个变形的侦探,远看抽出的烟像一阵枪火,护卫着身体的城堡,这位朋友说话就像是诗人。
灵魂在吸着,吸着……烟缕像是从身体爬出来的千万条蠕虫。
是呀,抽烟的女人仿佛消失,只剩下了一缕烟火,让我看到了一个女人身体内的灰,不!灰掩盖着什么神奇的秘密。我担心的是,倘若下一次我向她借火的时候,会不会成为她的烟?
甘心街的卫亚琴老太太天天坐在自家门前讲述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来听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有的笑了笑,有的摇了一下头,有的啥反应也没有,听后便离开了。卫老太接着讲,天天讲,不厌其烦。不过,天长日久,这故事味同嚼蜡,没有人再愿意听下去了。
不起眼的李二黑偶然捡起那颗老掉了的牙齿,建造起一座大厦,让人惊羡!从这故事里获得灵感和线索,抓住商机发了大财。只是没有人意识到,这座大厦是按照故事里讲的设计方式建造的。
八里庄,同样天天捕捉灵感和线索,为什么我的故事越来越逼仄?
4
深秋,楼前的一棵树脱下了一件又一件衣裳,身子单薄。一棵树低下头,捂着伤口,没有喊痛。暴疾的风中,一千棵树一起呱呱呱乱叫,仿佛时间的妖怪一起窜了出来。
叶子各落各的,各怀各的心事,风却是一位领头人,让飘落变成了集体行动。我也想加入这支庞大的队伍,妻子却奚落起来,你青绿过吗?
一枚落叶里住着一位魔鬼。不然,你为啥讥笑我像一枚落叶飘着。可是你知道吗?这枚落叶本无枝头——它的城堡又在哪里?
谁能讥笑命运?一只蝴蝶混入飘落的队伍中,像一枚彩色的落叶,她偏偏将自己说成天堂的使者。
跳这样的舞,值吗?一枚落叶盯着另一枚落叶,相互取暖,最终盖着大地的同一个印戳,不再孤独。
宛溪河畔,收废纸的人晃荡着,他看见半空中的一枚落叶在秋风中回旋,大惊失色。夹在书页的那一枚落叶在怀想着它的前世……
我放出的第一只风筝飞得太高,受到风的指使,要到云层里去,放出的第二只风筝笨重,强劲的风鼓动不起她,她低低地贴紧地面,耷拉着脑袋。
两只风筝放飞着我的生活。在八里庄,这些年我一直处在忽高忽低之间,徘徊又徘徊,彩虹和露珠都不是我的饮食之物。第三只我就不想放飞了——不敢奢望半空中高低适中的舒适生活。
一个秋夜里,平静的甘心街热闹非凡。李二寡妇大骂有人偷了她的手提包;甘大伯诉苦有人偷了他的活期存折;开出租车的关三卡逢人便说有人偷了他家阳台上的盆景;刚租住不久的江北小伙二禾声言有人偷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崔大妈神秘地告诉雷大妈有人偷了她女儿的心;落魄的诗人巨炮狂吼有人偷了他的奇词妙句……
有人证明,刚从南方打工回来的凤青青不会是贼,她在宛溪河畔呆坐了整整一夜,痴心望天。可是,有人偏偏说,她才是一个不被大家注意的贼呢,她偷月!
第二年秋夜,李二寡妇、甘大伯、关三卡、二禾都在忙活,早将去年的被偷丢到九霄云外。
雷大妈问崔大妈,你女儿的心找回来了吗?崔大妈傻傻地张开嘴巴,不知对方说什么。
文学青年好奇地问巨炮,还有人偷你的诗句吗?巨炮冲天大笑,我的诗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任谁也偷不完呢!
凤青青从南方回到家乡办起了月饼厂,有人提及月亮,她回答,月亮可食吗?可以转化为金钱吗?
在八里庄,岁月偷走了“偷”。
5
八里庄最大的一条街道——甘心街,其烧烤店全市著名。
单位里霉变的话题作为佐料,国际政治在熬汤,房产热和名人绯闻加入调味……我们咀嚼着虚构的命运和油腻的真实。只有那位新考进来的阜阳小妹忙于用雨水浇淋着内心的炙热。
在回家的路上,我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城市。生活正在烤着我们!我偷偷地留下鲜艳的一朵——舌尖上的百合。
甘心街还有一家小吃店:专营兰州拉面。仿佛大西北的残句在这里连缀成——火红的篇章。带着它的佐料、刀功、火候。这一次我看见:两千多公里外的传统吃法,在江南玩着幻想家的积木、长桥……从课本走进皖东南的民间生活。
八里庄在城建时保留了部分原貌,比如东南角的一排老屋,青砖墙、琉璃瓦、农户式的,是旧时代乡野的象征。
不知是时间抄袭了它,还是它抄袭了时间。不知是何年何月保留至今的一间旧房子,城市改造消灭不了它。其夹在楼房中间,像一位蜷缩的老人,我想到了城市管理者具有诗和远方的眼光,让人钦佩。
高高的星空下,像一根裸露的琴弦,等待有人来弹奏。陈旧的墙缝里长出的花草仿佛向世界逞强,抖着小威风。喧嚣的城市,少有人理会它,唯有有心人投去一瞥。
最东头的一间,有时斑驳的门嘎吱一声开了,探出人头。原来这里是一位蓬头散发的老艺术家和一位年轻漂亮女人的蜗居之所。
黄昏时,我孤身一人前来散步,总觉得后面跟着无数人。清晨,走在无数人上班的途中,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无数人与我之间,有一把神秘的戒尺。
我喜欢独自一人在宛溪河边散步,满眼看到的只有河水与天空,仿佛整个世界仅剩下了这水天一色。单调吗?水是另一种土地,是天空和大地的馈赠。我仰观、环视、回忆、想象……世界很小,世界又很大。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心灵,何况眼下一条普通的小河!
夜色四合,我站在五楼的阳台上,天上的星河应和着心律……
责任编辑 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