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有座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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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05-27 21:37
黄丹丹
城很古了,却还不老。应了它两千多年前的那个名字——寿春。它高寿却青春,从曾经的楚都变成了如今的县城,虽说建制低了,但王城的气度深入这座城的土地、刻入城民的骨髓,代代传承,延续至今。古城里的居民安安泰泰地守着城、爱着城,把城里的一街一巷、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精心看护着,更别说古城东北隅的那座岛了。
古城人管那座岛叫鸟岛。东北拐角塘里冒出来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沚,上头密密匝匝地长满了树木,四周被茂密的芦苇护着,上千只白鹭栖居于此,被冠为鸟岛。据鸟类保护协会的专业人士说,在人口如此密集的古城,能有这么多鸟在此聚集,堪称奇迹。
有朋自远方慕名来看鸟岛。友临时,恰逢雪落古城。我将车泊于东城门外的游客集散中心,与友踏雪而行。我们过宾阳桥、穿宾阳门,登上北宋熙宁年间修筑的古城墙。途中,友人口中啧啧声不绝,相机咔嚓声不断,我端着彩虹伞,迎着飞雪,跟在她身后,默然不语。面对美,面对奇迹,面对一切宏伟的事物时,语言是最无力的赘物,被美撼动的我们主动融入美的内核。走着走着,雪势渐大,眼前的淝河与远处的八公山在雪中的剪影空蒙、苍远,如八大山人笔意的山水画作。而我与友人,亦成了这画中的两粒微渺的人影。若从高阔处看去,我们正在这幅古城雪景图中,朝画作中的鸟岛迤逦而行。
“苻坚百万众,遥阻八公山”,正是来自李白的名诗《送张遥之寿阳幕府》。寿阳这地方古来是天险,当年苻坚率百万大军,也被阻隔在八公山下。那场闻名于史、以少胜多的战争,正是公元383年发生在古城东门外的淝水之战。在风雪中,我静静地望着经历两千多年光阴的淝水之战古战场。东淝河瘦成了一道浅浅的河湾,缓缓地绕城而流,城北的八公山麓已被雪染白,缥渺如幻。我们在覆了新雪的古城墙上缓缓地走着,雪是神奇的道具,它令古城墙变得辽阔无疆。回到两千多年前,在苻坚生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幻象的八公山上,山影在飞雪中婆娑,淝水之战的成王败寇皆已灰飞烟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友人倚在城墙垛口,专注地拍摄淝水之畔的古柳,我则遥望着八公山。传说中,在八公山修道成仙的淮南王刘安,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现实中,他因谋反罪而自决。作为西汉第三代淮南王的刘安,定都寿春后招贤纳士,讲经论道,在八公山上观测天象、修仙炼丹,编纂出体系完整丰富的杂家代表作《淮南子》,还发明了被誉为“中国第五大发明”的美食——豆腐。在《淮南子·天文训》中,第一次完整、科学地记载了二十四节气,公元前104年被编入太初历,至今已两千多年,今人依然循着二十四节气的时序,感受节令的变换、季节的交替。而豆腐的发明,则弥补了我国食物结构中动物蛋白不足的缺陷,对中华民族的繁衍起了重大的作用。
友人收起镜头,我收回思绪,踏着松软、洁白的步道,朝北缓行。城墙东北拐角处,有一座小山包样的建筑,这是著名的古代水利工程——月坝。古城现存两座月坝,一座名为“崇墉障流”,还有一座略小一些的月坝,在城墙的西北拐角,名曰“金汤巩固”。月坝是古人排除城内积水的古城涵,它能避免内河积水成灾,并消除外水倒灌的隐患。平日里,城内污水顺涵洞排出城外,流入护城河,注入东淝河;洪水来临时,涵洞则自动关闭,即便是洪水水位接近城墙的高度,涵洞也不会有洪水倒灌进城里。神奇的是虹吸原理使洪水即使高出城内地面,城内污水也一样能够排出城外。据地方志记载,自1573年明朝万历元年,古城月坝建成后,即便城外洪水滔天,城内也能安然无恙。友人说,她看过一张古城空中俯瞰图,图中,寿县城宛如浮荡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我记得那场大水——那年最高水位线海拔24.46米。当时古城门用土填闭,城外洪水凶猛、白浪滔天,而城内无积水、内涝。洪峰来时,城内的人甚至能坐在城墙上伸腿濯足。与古城墙共同缔造了御洪奇迹的月坝,被水利专家誉为水利科苑的一颗明珠,成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典范。与友人一同绕着月坝行了一周,探首望向月坝内看似平常的旋梯,雪花探秘似的飞旋而下,落在坝底的水中,随即融入水中……
从月坝逐级而下,雪中的鸟岛如一朵莲花绽放在熙春公园的水塘中。鸟岛看似无奇,仅一个足球场大小,岛上是茂密的树林,却是几千只鹭鸟的栖息地。当年,改造拐角塘的市政工程队在此清淤时,古城居民怕施工队惊动鹭鸟,居然像看护自家孩子似的守在这里,自发地保护着鸟岛和鹭鸟,直至工程竣工。后来,政府在古城墙的另外三个拐角处,建造了文峰、延寿、清风公园,并效仿拥有天然鸟岛的熙春公园,在那三个公园的水域上分别建了三座人工岛,邀鸟来栖。
古城东街,有片名胜古迹,乃明清两代寿州州署所在地,现存的谯楼为明代所建,拱券甬道若城门,楼后有水台一座,清康熙年间重修,在水台旧址上建熙春台,那高达五丈的高台,似在俯视城中。道光年间,熙春台上又建了一座飞檐翘角的亭子,亭的四角均有石柱,靠南的石柱上刻有一联:“霞布星罗,天开寿域;花明麦秀,人乐春台。”此联不仅描绘了古寿州秀美的春景,更是巧妙地嵌入寿州的古名——寿春二字。我们来到水塘边,与鸟岛隔水相望。密密匝匝的雪花纷纷扬扬,音符般从苍穹飘落。那一刻,除了我与友人的脚步声,四周阒无一人,偶有梵音自公园南侧的报恩寺传来。鸟岛披上了雪的羽纱,美得令人惊叹。侧耳倾听,除了簌簌的雪声,世界仿佛按下了暂停键。不知过了多久,冷蜇痛了我。我望着友人,她静穆地端望着鸟岛,相机挂在胸前,我这才挪了挪脚步,揉了揉冻僵的脸颊,问,到了目的地,你怎么不拍照?友人说,这是镜头无法定格的美。 我又生出另一个疑问,为何选择天寒地冻时来看鸟岛?她依旧凝望着鸟岛。我揣紧疑问,也望向圣洁的鸟岛,仿佛看见一只白鹭从鸟岛飞出,绕着水面盘旋了几圈后,立在塘中的残荷上,如身着一袭白衣的古人,独伫孤舟、沉吟不语……
返程时,我们在城墙下,沿着内环路朝东,经报恩寺街,往报恩寺走去。建于唐贞观年间的报恩寺内有两棵一千三百多岁的银杏树,晚秋时节,鎏金般的银杏叶在高达二十米的枝头灿若繁星,秋风起,落叶纷飞,灵如蝶舞,满地金黄,此乃揽客无数的古城一景。落雪映禅心,这雪中的古刹,想必会增添一份古朴与庄重。踏入山门,便被那派圣洁震撼,不由想起王安石“愿我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的诗句,内心一片澄澈。雪小了,我收了伞,仰面朝天,天空被古树的枝丫分隔成了一小块一小块,那灰色的、孕着雪的天空,遥不可及又触手可及。银杏枝头上鼓胀的芽苞刺开了雪迹,初心如雪见天地,静候寒去万物生。
出报恩寺,往隔壁的香草园。被称为“离乡草”的寿州香草,亦为古城一奇。提起香草,便会想到2000多年前楚国的士大夫屈原,他在《离骚》中,用“香草美人”构筑了独特的隐喻。“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寿州香草便是屈原《离骚》中的江离。与友人作别时,我赠她一只寿州香草的荷包,一兜种在香草园里的黄心乌。我曾在散文《食髓记》中写过东园的黄心乌,种在东园的香草园的黄心乌的菜梗吃起来没有绞舌的粗纤维,而同样的菜种,换个地方栽种,菜梗便会生出粗纤维,口感不再鲜嫩;就像香草,生在东园,草香味馥郁,枝茎空心,而将其移植别处,那草便无香且枝茎变实。
这座有着5000年人类生活史,3000年建城史的古城,所有奇迹,皆源于先民“于自然无所违”的价值观。
责任编辑 徐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