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有件奇怪的事。我们姐弟三人,加上父母经常不回老房子,但是那里阳台上的花花草草从来不会枯,还长得特别好,差不多一到了二月底,连边上没怎么照顾过的那棵茶花,花骨朵也会展开成珠白的重瓣,花期长到能忘了它还开着。
我想了很久,才想到那可能是因为我妈,一直以来她经手种的植物,打理的瓶中花,都能活得很夸张。
我妈妈几十年来最爱说几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没关系,一点也没关系嘛”。
小时候有几次考试下了90分,她抚着我的后脑勺,就是用这些话安慰我,一边出主意帮我把试卷藏在我爸爸找不到的地方。
记忆中,妈妈眼里没有值得生气的事,她像一株光滑的多肉植物,安静、丰盈地自处,而我是仙人掌,一被触发,感觉全身的芒刺瞬间冒出,气呼呼瞪着眼,不耐烦地回复她的劝说:“妈,要善良,可是也要有锋芒啊!”我妈听了一下,又恢复她笑盈盈的样子,说:“不要这么急躁,不要这么急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平和的气场,我妈妈的运气也一直很好,虽然生过几次病,但都有惊无险,她的手上总是富余的,连她最近几天嘴上念叨着想要、想吃的东西,也很快就会有人送上门,几乎是以一种巧合到可怕的方式。
不仅仅如此,大多数跟她接触过的人都会很喜欢她,一提起她,表情就柔和下来,而我妈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无不通。
我是我妈的女儿,在福由心造这方面,也不应该太差。曾尝试着模仿她的一举一动,不到三天就败下阵来。
有一次和很多人一起出远门,大家分住不同的房间,早上我妈起得最早,一间一间去敲门叫他们吃早餐,其中一个人的房间门是开着的,我妈走到门口探探头,“帮我叠下衣服。”
里面的人说。
由于梳头发耽误了几分钟的我,经过门口看见我妈真的弓着腰把堆在床上的脏衣服叠了起来,“你在干什么!”我推开门说。洗手间里的那个小辈才跑出来,一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以为是他表哥进来了。
我没有继续责怪,我敢说,就算是大街上任何一个人拍拍她的肩膀,“喂,帮我叠下衣服。”我妈也一定会叠的。
这点我绝对做不到,反而觉得自己不得不强硬一点,挡在妈妈前面,生怕一不注意她就会被人利用、被人欺负。而我妈仍在我身后不言一语,只是做很多很多的事,原谅很多很多的人。
最初的向往和现在想要变强的心情相互拉扯,一旦放松下来就完全泄气,我烦躁地对我妈说:“妈,我不柔顺也不大方,一辈子都不可能变成像你那样。”
我妈这次没有立刻劝我,而是回忆起其他事,她说,其实没有我和我姐姐之前,她比我还要强。
我默默盯着妈妈的脸,任由她的声音把我带到很久以前。
我妈怀我时,没想到产期会推迟那么久,恰巧那天家里的人全都有事出去了,羊水破了一天一夜,又过了半天,我妈才扶着肚子找到人开车送她去医院。
等到了医院,医生看见一愣,肚子已经没有形状了,喊着:“赶快送去手术室!”当时有人猜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会窒息,没想到二十分钟后我居然哇地一声出来了。
我有种猜测,很可能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有了呼吸,已经在折返的路上,让我回头看一眼的,是妈妈的呼唤。
是啊,只要是妈妈,肯定就能让我回心转意,甘心再落入这个悲喜交加的尘世。
又或者,妈妈的孩子是真的没有了,上天怜悯,不忍心让这么好的一个人受生离死别的苦,所以遣派了我去临时救场,圆和妈妈这一生的母女缘分。
我妈又说,在我姐姐四岁那年,有一次带她到河边玩,河边风大,我妈顾着去拿背包里的外套,一转头,我姐姐扑通一声就栽进水里,一下漂出三米远。
我妈想也没想就跳进河把我姐姐从水里捞起举过头顶,上岸了,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就不会游泳。
还有一次,我弟弟才出生不久,刚学会坐,他的手里抓着一个玻璃球,一不小心玻璃球从指缝里滑出,弟弟一歪,锁骨就骨折了……
说起这些,她也是一副怡然顺受的样子。
越是这样,我就越体会到她的辛苦。
还有很多事,原来妈妈对这个世界的想法和感知,就是在无数的琐碎、担忧,和见证我们每次成长的惊喜里慢慢熬软的。
有的人闻到饼干出炉的香味会想起妈妈,对我而言,生命力十足而盛放开来的鲜花就是我内心深处关于妈妈最深刻的记忆。
待在我妈妈身边,好像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大事,伤心就哭一场,失败了可以再来,无论如何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这种心情,就好像周围蒙上了一层鹅黄色的薄纱,温度适宜,空气散发着清淡的香气,树苗撑破土层冒出芽来,阳台上的缅桂、樱花慢慢绽开,在清晨大气饱含的露珠里生生不息。
今早我又走到阳台上,几天不看,茶花已经开了一半,垂着头的郁金香重新放进注了水的瓶中,不到二十分钟就精神抖擞。
我在想,这个世界上可能真的存在着一种看不见,但始终起到疗愈作用的最高能量来源吧?
我刚去英国的时候,最让我惊讶的一件事,就是每个学生的手机都可以带进教室,不但不会被没收,有一天有个学生还堂而皇之举着手机站起来,说:“不好意思,但这是我妈。”他指了指手机,老师立刻点头示意,“错过什么都不能错过妈妈的声音。”
原来如此啊,只要是妈妈就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