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前茶
1
小全怀孕八个月的时候,与所有小夫妻一样,家里开始讨论是由小全的妈妈还是婆婆来带孩子。小全丈夫还没有说什么,小全立刻拿定主意——要请婆婆来带孩子。她知道,婆婆伺候公公30多年,公公有点大男子主义,脾气还硬,这些年没少给婆婆气受。小全估量,婆婆不离开,公公也难有机会切身体会到妻子这么多年的付出,他就永远不会有反省;而婆婆,若一直生活在湖北农村,也就不会意识到,女人在更广阔的天地里,也许会有另一种生活。
小全丈夫既感动于妻子的善意,又有点顾虑,“人家都盼亲妈来带孩子,你倒不怕我妈来了,跟你有代沟,婆媳会吵架?我妈有乡音,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看报要查新华字典,可不比你妈妈有文化。你要有思想准备。”
小全淡淡地说:“拼音、汉字、智能手机上的各种功能怎么用,我产假期间会好好教妈妈。我一直替妈妈抱不平,你爸明明一辈子过日子依赖妈妈,凭什么跟妈妈讲话时,态度就那么傲慢,那么居高临下?我就是要让咱妈有机会长见识、有本事,让你爸以后不能小看她。”
2
再次见到小全,是在去年秋天,那时小全的女儿刚上幼儿园不久,而小全婆婆来北京带娃也有3年半了。婆婆是一个国字脸的老妈妈,不事修饰,天天扎着一个独辫子,脸上荡漾着和蔼纯真的笑意。我们去的那天,小全因女儿的过失,蹲在小姑娘面前,不顾孩子满脸泪痕,正温和又严厉地跟孩子讲道理。
我分明看到,小全婆婆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就在我以为婆婆要出言相劝时,就见她把我和另一位朋友的衣襟悄悄一拉,我们便马上会意,跟着她去了客厅尽头的阳台。那里,豁然开朗,落地玻璃映衬着满眼的绿植,一边是地台上的茶几和坐垫,一边是画架与方凳,方凳旁还有小圆凳,小圆凳上放着颜料和调色盘。
小全婆婆关上阳台的推拉门,招呼我们坐下,给我们斟茶,笑道:“这茶叶是我家老头子春天的时候,闲来无事,去山上采的野山茶,自己在大铁锅里杀青、炒制的。你们喝喝看,试试可还喝得惯。”
茶味很醇厚,不过,我也很好奇:“阿姨,你们婆媳就没有为带娃的事儿吵过嘴?”
小全婆婆说:“刚来就跟媳妇讲过,带娃要有分工,我照料娃娃的衣食,教育的事儿交给小两口。媳妇批评孙女,孙女哭得梨花带雨的,我看了也心疼呀,但我晓得,这孩子鬼精着呢,只要我心肠一软,她就会扑来抱着我的腿告饶,媳妇讲道理讲半天,就全白费了。我要是经常拆媳妇的台,媳妇还能跟我一条心?”
后来,小全婆婆琢磨出来,媳妇教育孩子时,她不如转身到阳台,关上推拉门,自己浇花、冲茶、画画。
这一说,我和朋友都惊叹:“画架上的画是你画的啊!天哪,有点毕加索、马蒂斯的味道啊!”
小全婆婆惊讶地说:“老马是谁?我就是想到哪儿画哪儿……”她在阳台的一个大纸箱里,把她积攒的几十张画拿出来给我们观赏:猫、鸽子、在拴马桩旁打盹的狗,北京老建筑的飞檐翘角,檐角上的风铃;桃花、春柳、公园里唱戏的人,还有放风筝的孩子。反正,在她的画里,可以见到一个58岁的女人在带孙之余,欣欣然张开眼睛,张望全新的生活。这些画,有的像她的喃喃自语,有的像她的朋友圈,有的像她的日记,总之,这带娃的3年多,小全的婆婆终于有了“生命的记录”。之前,她是一个乡下女人,生活被种地、家务和打零工占满了,她只是熬过日子。如今,她终于看到了不同日子的颜色、光影,还有毛茸茸的细节。
3
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原来,婆婆有记账的习惯,小全曾经把单位印多了的会议材料,反过来钉成本子,给婆婆记账。一次偶然的机会,小全发现,婆婆在记账本的空白处,画了孩子的拨浪鼓、童车,还画了家里的茄子和青椒,都是再平常不过的简笔画,可是,就在那寥寥几笔中,小全发现了婆婆的某种天赋。这天赋,之前隐藏在婆婆绣花、剪窗花的巧手下,现在,它们就像青砖缝里发芽的种子一样,正在探头。
小全开始鼓励婆婆画画,给她买纸,买画架子,买毛笔,买颜料。她也从此养成了习惯:出去开会,宾馆有配送的、做会议记录的铅笔,开完会,嘉宾们都去吃自助餐了,她去一根根收起来,还有那些丢下来的白纸,每一张,在她眼里都是宝贝。到了每年6月,清华美院的毕业生摆摊,把用了一半的颜料,用过的刷子、调色盘,以极低的价格卖掉,小全听到消息,马上去淘宝。听说她是替业余爱画画的婆婆找颜料,学生们都把那些已经挤掉一大半的颜料送给她。果然,婆婆看了很欢喜——这些颜料管子就像小牙膏,哪怕有盖子的这头已经挤不出了,另一头用剪刀剪开,挤出来的湿漉漉的颜料还够再画一次。天空、麦田、麦田里的稻草人,还有停在稻草人胳膊上的一只翠鸟,慢慢地,小全婆婆的画,不仅是她结结实实的生活,她的画就像感知的触须,在温暖的春日迅速伸展,抵达她的少女时代,抵达她的童年,抵达她的梦境。
小全对婆婆,从不吝啬赞美。“我妈真是一个配色天才。”“瞧我妈这画,周杰伦看了能写新歌词,陶冶见了能创作现代舞。”
这个春天,小全正在四处张罗,准备为婆婆举办一次小型的个人画展。她跟婆婆讨论过举办画展的地点:咖啡馆、茶社、图书馆的共享空间,还有经常举办文创市集的综合艺术中心,这些地点都被婆婆否定,倒不是心疼场地的租赁费,而是觉得“那些地方,像我一样的带娃老人去得少”。最后,小全决定与社区联络,把婆婆的画展安排在社区的老年阅览室、书画室与活动中心,那是一联排三间大房子,平时都是退休老人聚集的地方。
选画、挂画、做海报、拍画展的宣传单,小全忙得热火朝天,连她丈夫也有点不解——这种画展,纯属自娱自乐,也没有任何商业价值,为何妻子还要为老妈去张罗?
小全说:“我就是想让那些为丈夫、儿孙操持了一辈子的家庭主妇们,看见自己可能被埋没的天分,看到另一条生活道路。哪怕三五个人看过有触动,知道能为自己争取一点精神生活,我妈这画展,就有价值。”
摘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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