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的夏天,是从一树蝉声开始的

  李风玲

  老的夏天,是从一树蝉声开始的。

  小时候的村庄,似乎个个都被树林包围着。村东一个大树林,村西一个小树林。村南有树林,村北还有树林。其实不记得那时候有什么植树节或者低碳日,但一年到头都天空瓦蓝,树木常青。四季也分明,冬天像冬天,夏天像夏天。

  像夏天的夏天,怎么能没有蝉?蝉一叫,整个的人心,就都热了起来。

  小时候的家,就住在林子旁。林子里有很多的白杨和刺槐。白杨们满身都是眼睛,似乎看不够这个世界。刺槐树呢,从五月开始,就有大串大串的槐花垂着,好看好闻又好吃。就在白杨树的眼睛和大片的槐花香气里,蝉,忽然就撕裂了喉咙。

  其实蝉分很多种。用我们的土话说,有“知了”,有“哨钱儿”,有“喂吆哇”,还有“独吆儿”。朴实的乡人喜欢直截了当,对夏虫的命名大多用的是“拟声法”,虽形象生动,却也因此很难找到能准确表达它的书面词语。我战战兢兢地寻找着合适的用词,试图让所有蝉虫的名字都带上“口”字的偏旁,毕竟它们是用声音,喊出了一个炎夏。一番搜肠刮肚之后,我笑了,而后,却是重重的叹息。

  现在的夏天,哪还有这样的万籁之声?小时候的夏天,蝉是主唱。它的调门单一,却很高。就好比现在的原生态唱法,曲调单一,没有歌词。或者有歌词也听不懂,但,就是好听。但这些好听的声音,多数来自少数民族。就好比现在的蝉,它也从当年的夏日主角,成了如今的少数民族。

  蝉不仅嗓门高,体形也最大。这让它成了大人小孩最易追逐的目标。尽管它每天都“知了,知了”地叫着,却往往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竿子粘住,成了晚上大人们的下酒物。

  夏日天长,晚饭桌就摆在院子里。不用掌灯,天还亮着。炎炎的暑气也还胶着在蝉声里,没有退却。

  父亲坐一只木质的矮凳,就一盘弟弟粘来的“知了”,饮完了一盅白酒。他在享受这美味的同时,却不忘叮嘱弟弟:“明天别去粘了,小心掉进枯井里……”弟弟答应着,却心不在焉。其实他的乐趣不在蝉,而在“粘”。就如现在的很多钓者,在“钓”,而不在“鱼”。

  可惜,现在蝉声渐稀,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再也难见举竿的“粘”者了。

  收拾了饭桌,天也还没有黑尽。父亲从棚屋里拿出用小麦秸秆编结成的厚厚的草垫,将草垫卷成一卷,像炕头上的被筒。我们对它的称呼也很特别,叫作“稿荐”。这可不是我又在用方言土语生生地造字,“稿”从禾,“荐”从草,“稿荐”,就是用稻草或麦草编成的垫子,这是《新华字典》上的正解。其实很多的方言俚语,都在大俗的外表下有着大雅的内里,只可惜老祖宗咬文嚼字造出的名号,在这个被所谓的高科技充斥的时代里,就快丢失了最初的韵味。

  父亲刚将稿荐在院子里滚开,我和弟弟就迫不及待地要在上面撒欢儿。从秋到冬再到春,全是千篇一律的土炕,拥挤且缺乏新意。但一到夏天,那铺在院子里的稿荐,却让我们有了长空当幕地当席的辽阔与豪放。厚厚的植物材质,远远地隔离了潮热的地气,我和弟弟放心地躺在上面,看天上那一颗一颗发光的宝石。

  年年都是那铺稿荐,却年年都带给我们新奇,似乎稿荐一铺,生活就换了个天地。但稿荐太小了,父亲被挤在了一旁,他盘腿坐在一角,守一壶茶。

  那时候的茶壶,腰身粗胖,鼓着肚皮。多是白瓷的底子,上面缀一枝梅花。奶奶称它作“干枝梅”。壶盖和壶把用一根细细的草绳联结,壶盖上钻一只小小的孔洞。茶壶一旁是暗红色的茶桶,斑驳的锈迹中间,写着“珠兰”,或者“茉莉”。

  父亲喝茶,摇一把破蒲扇。小时候的蒲扇,占据着整个夏天。我不知道奶奶是将它们藏在家里的哪个角落,反正一到夏天,它们就适时地出现。也经常会有破损,但许是因为贫穷,又许是要“敝帚自珍”,奶奶总是要戴着顶针,先用一绺绺儿的白色布头将那些破边包了,再用针线仔细地缝补。偶尔也会添把新的,但奶奶总是说:“破蒲扇呢?我那把破蒲扇呢?……”时间长了,我也感觉新蒲扇的风太过沉重,不如那把破的,扇出的风轻盈亲切,和蔼从容。

  但破蒲扇刚送出一点凉风,奶奶便又踮起小脚进了里屋。她要去挂蚊帐。无论稿荐对我们有多大的吸引,大人们也绝不允许我们在院子里睡上一夜。他们说夜里的湿气会严重侵害我们的身体,一时的惬意会惹来后患无穷。面对我们极大的不情愿,奶奶开始严肃地举例。她说她娘家村里的一个人,因为贪图凉爽,在一块青石板上睡了一夜,结果第二天醒来,浑身都不会动了。

  奶奶出身大户,姑娘时代就听书听戏,她最早讲给我的故事,叫作《狸猫换太子》,那些个惊心动魄,那些个爱憎分明,让我日后在看各色古装剧中的这一出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感觉。不知道是因为他们拍得太烂,还是奶奶讲得过于精彩。奶奶还有着自己好听的大名,不像村里的一些老人,叫作什么“李氏”“王氏”。我从小就对奶奶的话深信不疑。于是我带着对稿荐和庭院的万分不舍,乖乖地回房睡觉。

  房间里已经挂好了帐子。是奶奶的帐子,很特别。它不是单一的红或者白,它是彩色的。已经发了黄的白底子上,印着一朵一朵的颜色,很像现在的迷彩。料子也厚,不像现在的蚊帐又轻又薄。它五面围合,只在炕沿的一面,留下缝隙。每次上炕,奶奶总是嚷着:“快点快点,别让蚊子跟进来。”于是我连蹦带跳钻进帐子,那感觉非常刺激。一进帐子,奶奶就着急忙慌地将帐口拉严。那时候没有夹子之类的物什,就只能是将帐子两面相合,紧紧地抿个严实。

  夜已深沉,蝉声将息。我在奶奶的帐子里撕扯开那些缠缠连连似是而非的梦幻,却看见了突然长大的童年,还有老去了的夏天……

  (王世全摘自《碧潭飘雪》,

  中国电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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