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尔扎克的故居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巴尔扎克,故居,虚荣
  • 发布时间:2024-09-30 13:05

  桃花石上书生

  巴尔扎克故居在R a y n o u a r d 路4 7 号,隐藏在1 6 区一片最好的住宅区之中。所谓高尚地段,即使是在巴黎这么保守的城市,两百年间也稍有变化,在巴尔扎克的时代,贵族们都住在圣日耳曼区( 这里高尚依旧, 但1 6 区后来居上了)。巴尔扎克若泉下有知,一定很高兴——他那么虚荣! 而法国人最终都容忍了他的虚荣,现在当他们提起他的时候,都默认了他可疑地加在姓和名之间的那个“德”。他是奥诺雷·德·巴尔扎克。

  故居不大,书房更不大,也没有多少书,走进去并不觉得有什么书卷气或者贵气,不像雨果在孚日广场6 号的故居。我觉得最震撼的,是巴尔扎克那与我那张宜家桌子大小相仿的书桌。原来他那么多的作品,就是在这么一张小小的朴素的桌子上写就的。那么一个自给自足的谨严的帝政时代大社会,就诞生在这一平米多的面积,这不啻是宇宙诞生在奇点。在二十年间,这个人几乎每天从半夜写到第二天中午,然后,从中午到下午四点阅读各种报刊杂志,五点用餐,五点半到六点才上床睡觉,到半夜又起床继续工作。他可以一连写二十个小时,他曾在一周之内写出一部十八万字的长篇,他的稿子常常要改二十遍。他是个天才,而且是个异常勤奋的天才。他真是一头上帝的驴子。

  巴尔扎克用笔创造了一个活的世界。对于这个世界,他是全知全能的神祇,也是卑劣的偷窥者;他是扬鞭启程眼神清亮的少年将军,也是肩膀被重担磨出肉峰的暮年苦力;他是豪气万丈指点江山的帝王,也是被榨尽最后一滴血汗的佝偻的奴隶……他的命运是写作者最大的梦想,也是写作者最畏惧的宿命。他拥有所有写作者都渴望的才华、激情和名气,他那一生经历不由人不憧憬,也不由人不恐惧。

  相比之下我比较喜欢雨果的人生。少年雨果对自己说:要不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不死去。他一早就知道自己要的是文学的尊荣,教科书的位置。他家境优越,不需要成为畅销作家来使自己有钱有地位。雨果是上天的宠儿。他的一生,文学的,政治的,爱情的,慈父的,祖父的……每一个角色他竟然都扮演得很好,也没有过度疲劳。他是一个多么生机勃勃的男人,到八十岁还在偷情……而巴尔扎克,五十岁上就被自己的高强度创作压垮了。

  这倒霉的老巴尔扎克, 他并非不想搞点投机生意, 来结束这种被写作压迫的倒霉日子——但是一出书本世界, 他的精明就没了用场,他做什么生意都赔尽老本,花钱又没谱,只有继续一本一本地写来还债。这种饱受文字压迫的日子,于他既是自愿,也是被迫。

  我还看到了那根杖头镀金、镶绿松石的著名手杖。即使从年代上已经算得上古董,它仍然看上去那么俗艳。矮胖土气的巴尔扎克,当年就那么神气活现地拿着它,扮上流社会公子哥儿,笑翻了整个巴黎。他真是个丑男人,小眼狡黠,双下巴厚重,没有脖子,“两肩荷一口”,肚子大似临盆,五短身材,要多不风流潇洒,就多不风流潇洒。他故居的负一楼有许多名家的塑像,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这么喜欢塑他,可能比起那些精致面孔,他的脸更有表现力吧?看他那张丑脸,真是急功近利的,蠢笨的, 小人的, 可笑的——然而他却又是充满道德感的,天真的,超人的,伟大的。

  他这个人是那么的矛盾,如果你是上帝,你简直不知道把死后的他放到天堂好,还是地狱好。

  还有他的爱情。他一生之中并不乏故事,其中最长久最精彩的是和韩斯卡夫人。巴尔扎克怀着巨大的激情写小说,也怀着巨大激情向韩斯卡夫人写了十八年情信,这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巴尔扎克用笔来征服现实世界,对于公众他的武器是小说,对女人他的武器就是情信。

  想来韩斯卡夫人于巴尔扎克, 确实是最理想的情人:端庄的容貌和文化修养,这是基础。更进一步,她有巴尔扎克垂涎的东西:她是个真正的贵族,她的领地足有法国一个省那么大!何况,她的遥远和神秘,足以激发一个幻想家最大的爱慕。

  以巴尔扎克这样的三心二意, 这么多年爱一个人真是桩奇迹。爱是种绵绵若存的品质柔软的东西, 而激情,那是另外一回事。是什么能够支持十八年的激情?当然不是绵绵若存的爱——能激起一个人不间断的征服欲的, 无非是因为他始终不能征服。韩斯卡夫人最终答应了他的求婚;可惜这战果来得太迟,巴尔扎克已经病重,五个月之后就去世了。我很怀疑他的病重,正是韩斯卡夫人最终下嫁的促因。恋爱二十年,怎么能不给老病的爱人一个交代呢?毕竟女人的心是很柔软的。再说她初遇巴尔扎克是2 8 岁,下嫁时是4 6 岁,4 6 岁的女人,选择已经没有全盛时代那么多。

  我想起黎戈评论爱情的一段:“爱情的可贵,是因为它的质地,和人性是一块布料上裁剪下来的。如果一种爱情,只是甜熟的赞美,温柔的呵哄,浮泛的肉欲,只有积极、建设、平等、互动,那是因为它的钻头没有深入人性的深处,飞沙走石,继而激起渣滓和秽物。”

  虽然讲的是爱情,但是也可以拿来解创作。这就是为什么有些顶着作家头衔的人,他写的东西你看了只觉得贫瘠浮浅,而有些人的文字,你却实在觉得好,在你能分析能总结它为什么好之前, 你就直觉到那种好, 并被刺痛——因为这种文字,就犹如那种深入人性深处的爱情。用巴尔扎克自己的话,就是:“痛苦也有它的庄严,能够使俗人脱胎换骨。要做到这一步,只要做人真实就行。”

  巴尔扎克就是这么真实,他热烈地爱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好,他的人和他的书都接近了痛苦的使人脱胎换骨的真,他的钻头都钻起人性的渣滓,那渣滓是他不纯粹的、俗世的爱,也是他的宗教般庄严的真。尽管他绝对不能充当我的性幻想对象,但,呃,我实实在在是爱他的。

  (摘自微信公众号“每日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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