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坐在峰顶岩石上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峰顶,岩石,世界
  • 发布时间:2024-09-30 13:23

  简嫃

  常常,我以为自己正盘坐于高山尖顶某块布满青苔的阔岩上,悠闲地看着这个世界。

  没有人迹,甚至连骚动的小兽也不会到这么高的地方来欣赏野景。没有遮日的树荫,也看不见聒噪的花丛不断地叙述她的身世;事物与记忆的边界渐渐模糊,痛楚与欢愉焚成炊烟,我只是坐着,安静地感受苔石的冷意从下往上流动,丽日的温暖自上而下蜿蜒,两股能量终于在我的胸膛汇聚,非冷非热,我虔诚地记忆这种奥妙,好似是我的第一桩启蒙。

  思绪经过多年练习,我已能熟练地从蜘蛛网似的人世脉络迅速抽身,沿着一条隐秘的垂直线往上攀升,回到峰顶岩石小坐,重新看世间一眼;于是,不难看到驻留于世间一隅尚未消散的我的身影,还在为某件悲痛事件垂泣或是欢愉时刻与友人同乐。热热闹闹的现实,置身其中时我毫不怀疑;然而,回到峰顶石座,那些经历过的真实纷纷松绑,不再缠缚,仿佛是他人故事;我无从思索从高楼夷为废墟的过程是一瞬抑或一世,甚至不能辨认它们是否是我生命中的瓦砾与轻尘。

  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在现实世间另行“造境”——开辟峰顶石座以揽观人生, 大约是孩提旧事了。我至今仍记得那个背黑书包戴一顶黄色圆帽的小女孩,漫无目的行走于稻原阡陌全心全意问“我是谁?”的忧虑表情,她的质疑与困惑建构了我的生命底基。

  我们应该怎样看待命运呢!如果作为一个人意味着必须逐步通过数道无所遁逃的难题,显然除了咬牙通过之外,我们已无法央求上天替我们摘除摆设难题的那个年月日。每道难题背后都有一张庞大复杂的因缘网,如果要规避丧亲之痛,得先取消父母的婚姻……然后呢?我有机会诞生吗?就算诞生在另一家庭,难道就能免除人生难题?我记得,在麻服加身、扶棺出殡的行列中,我低头看裹着草鞋的我的双脚一步步踩过碎石路,被咸泪灼痛的眼睛偶尔掠过仲夏时节的黄金稻原,那样辽阔且平静。人!人啊人!虚虚实实地存在着、欢乐着、泯灭着。可是,此时此刻,为何脚步这么重,时间这么慢?如同置身于幽闭的监狱,愈走,空间变得愈窄,仿佛要将人活埋。遥远山边,一列火车宛如黑色长虫穿过田原往陌生城市去,我开始从可悯的丧礼中醒来看见自己活着,活在十三岁的身体里。什么语言都是多余的,我决定离开家乡去寻找天下,不管这个世界欢不欢迎一个十三岁的孤儿,既有胆量来到人世,应有胆量一概承担。

  那个漂泊的少女已经永远消逝了,我感谢她在每一道关键难题面前像武士一样勇毅且理智,她清醒地知道石砾底下藏有沃壤与清泉,不曾松懈锄耕,她也知道唯有知识与教育能让她免除一般贫农孤女提早进入基层劳力市场与婚姻的传统宿命,她常常从噩梦惊醒因为有人在梦中押她到成衣厂上工,她遂决定把整个少女岁月像祭坛的牲礼般献给未来的自己。那些独自赁居于废弃别墅常常面临断粮的寒夜,她把毛巾放入冰箱冷藏室用来醒神,压抑渴望家庭温暖的原欲,逼迫自己凝睇窗外深沉的黑夜自惕;不会有一双慈父般的厚掌抚慰你,不会有谁引导你的破舟航向天堂港湾。她打开抽屉拿出从文具行买来印着“真善美”字样的稿纸,那么光滑,宛如春日薄雾轻轻呵护着南国平原,她虔诚地流泪:“带我进去吧!带我去找我的世界!”

  然而,人之所以高贵,不在于通过多少道难关,在于通关之后能否以涵藏群山百川般的胸襟悯恤他人,进而做出喜舍。当她完成少女时期任务开展另一阶段人生,她却开始厌恶自己,潜藏于性格中的敌意恶化成杀气使她不自觉地变成无法平衡的人。她意识到自己得面对一生中最大的关键:改革性格。她幸运地从佛理中获得启蒙,宛如病入膏肓的重症者学习幼婴诞生,重新虚怀若谷,检验行路中每一桩末枝细节,油然心生感谢。

  什么语言都是多余,仅仅一念之间,看见自己回到峰顶阔岩上,朝滚烫的红尘人间、芸芸众生聚缘的世界俯首:请受我一谢!

  不管英年或高寿,一生都仅是一瞬。我依然坐在峰顶岩石上,看摆设在人生道上的困局与美景,远远地发出玛瑙般的光。

  (绿光摘自台海出版社《微晕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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