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驾照过期的网约车司机发生车祸后

　　文｜姬瑞

　　一声巨响，李爱艳只感觉到周身剧痛，自己就趴在地上了，她还看到不远处孩子的爸爸高春水也摔在地上，很快她就没有了意识

　　当检察官找哒哒陕西科技有限公司营商运营主管刘学栋问话时，他肯定地说：“如果驾驶员的驾照过期，平台会自动把他下线，不会再给他派单。”

　　然而事实是，事情发生的那天，网约车司机魏轻群的驾照已经过期整整三个月了，那一天，他仍然通过哒哒平台接到网约车的单。

　　其实，那天之后，魏轻群也非常懊恼，他多希望自己真的被平台下线、真的接不到活儿，如果真是那样，就不会出事了。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马上就过年了，却发生车祸

　　2023年1月10日是农历腊月十九，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大家都在为马上到来的春节做准备。此时，魏轻群日常打工的汽车装潢店没什么生意，他把车开到街上转悠，想试试看，能不能接到网约车的单。他是一名兼职网约车司机，这是他的第五份工作。初中毕业后，魏轻群就走上了社会，先是在一家茶馆工作，后来又换了几家工厂打工，但都没能够干满一年就换地方。2014年，他来到陕西省宝鸡市，在一家汽车装潢店找到了工作。这一次，他踏实干了近十年。其间，娶妻生子成立家庭，生活也算平静幸福。

　　随着儿子慢慢长大，魏轻群感觉家里需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2022年3月，他开始兼职跑网约车，赚点外快贴补家用。魏轻群没钱买车，开的车是从汽车租赁公司租来的，之后他加入哒哒平台，由平台给他派单从事营运活动。

　　“哒哒为您接到普通型实时单。”出来转悠没多久，提示音响起，哒哒系统给魏轻群推来一单，乘客的下车地点是棒一棒酸菜涮羊肉馆，魏轻群计算了一下路程，这一单路程相对比较远，挺划算的。

　　在棒一棒酸菜涮羊肉馆门口乘客下车时，魏轻群扫了一眼车载表，15点45分，打算回汽车装潢店看看，便掉头行驶。在眼角的余光里，他看到对面过来一辆摩托车。他判断着摩托车的距离和车速，动作没停继续掉头，然而等一声巨响传来时，他蒙了。

　　后来，他不断地给民警解释，摩托车离他还有很远的距离，他的车速一点都不快，他的判断应该不会出错的，一定是摩托车开得太快……但是无论他怎么解释，一切都来不及了，车祸发生了。对面开来的摩托车撞上了魏轻群的轿车，剧烈的碰撞后，摩托车上的一男一女都倒在了地上，两人当场就晕了过去。

　　为给孩子治病奔波却再遭打击

　　魏轻群还能记得，当时，见撞上了摩托车，他立即下了车拨打120急救电话，手抖得像筛糠一样，定了几次心神，他才把电话拨出去。魏轻群都记不清自己跟对方说了什么，只记得后来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像在梦里一样不真实，他吓傻了。

　　摩托车上的两人是夫妻俩，准确地说，他们是离了婚的一对夫妇，因为他们有个患有重度抑郁症的儿子，再加上一家人生活窘迫，他们离婚后也无法完全分开。

　　2023年1月10日那一天，这对前夫妻去拜访朋友介绍的“大师”，期待或许此人对孩子的病能有所帮助。去了之后，发现对方是个骗子，无功而返的二人只好沮丧回家。当时，两人骑着摩托车行至棒一棒酸菜涮羊肉馆门口时，女方李爱艳还沉浸在刚才“大师”说的话里。那位“大师”让她去筹钱，她有点将信将疑，一直盘算着自己那微薄的积蓄够不够、钱花出去能不能起作用。

　　一声巨响，李爱艳只感觉到周身剧痛，自己就趴在地上了，她还看到不远处，孩子的爸爸高春水也摔在地上，很快她就没有了意识。

　　当李爱艳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无法动弹，她的姐姐陪在身边，她急切地问姐姐：“孩子他爸怎么样了？受伤严不严重？”

　　失去意识前，高春水就躺在她旁边不远处，李爱艳恍惚间看到高春水的头部流了血。姐姐背过身深呼吸转身对她说：“他好着呢，你不要操心，先养好自己的伤。”

　　但是姐姐的掩盖技术实在不行，李爱艳看出了端倪，一再急切追问，姐姐无奈，只好告诉她高春水受伤过重，抢救无效已经去世了。

　　李爱艳闻言呆住了，坦白说这些年她恨高春水，恨高春水没本事，赚不来钱，两人也没少吵架，但她也离不开他，至少在儿子的事情上，他们二人是一条心的。为了给儿子看病，照顾儿子，两人依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李爱艳一直痛哭，以后的路她只能一人带着生病的儿子走，她不知道今后一个人将如何面对生病的儿子，她哭自己多舛的命运。姐姐陪着李爱艳一起落泪，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麻绳专挑细处断”，这样的家庭真的再也经不起一点风雨啊。

　　检察机关依法介入侦查

　　躺在病床上的李爱艳很快就收到了医疗费催缴单，她诧异地问姐姐：“肇事方没有来缴纳医疗费吗？”

　　姐姐摇头，因为没有安葬的费用，高春水的骨灰仍寄存在殡仪馆。

　　李爱艳记得办案民警曾告诉她，肇事者虽然家里经济条件一般，但是肇事者的车辆是从车辆租赁公司租来的，那家公司已经表示愿意借钱给司机，让他先行给被害人赔偿。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见人来与她商量赔偿的事情呢？

　　李爱艳的手术才刚刚做完，她的积蓄已经花完了，她已经没有办法再住在医院，只能回家休养。回到自己和高春水那个不到20平方米的家，她又一次失声痛苦，一室一厅的房子是政府部门提供的廉租房，狭小的卧室只能放下一张床，高春水平时都是睡在沙发上。她一边哭一边望向卧室，却敲不开卧室的房门，儿子高星宇躲在房间里面，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出门了。

　　1988年出生的高星宇已经35岁了，他还在读小学时就被诊断为行为和情绪障碍。中专毕业后，高星宇一直蜗居在家，不能出去工作，全靠高春水和李爱艳微薄的退休工资维持家庭生活。现在高春水走了，他的后事还没有办理，李爱艳手术后的生活却还无法自理。

　　对这场交通事故，交警认定，魏轻群承担主要责任，高春水承担次要责任，李爱艳没有责任。李爱艳急需用钱，她不能明白，魏轻群经济条件一般，难道自己就要承担所有的损失了吗？为什么保险公司没有出面，车辆不是都有保险吗？

　　后来李爱艳才知道，魏轻群的驾照在2022年9月21日已经过期，驾驶的车辆也脱审了，因为这两个原因，保险公司目前没有办法启动赔偿程序。

　　在侦查阶段，宝鸡市金台区检察院依法介入，了解到李爱艳一家的情况后，办案检察官将司法救助线索移送给检察院控申检察部门。李爱艳执意认为自己的孩子没病，在办理司法救助案件时，她对检察官说儿子很有才华，只是有一些腼腆，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可以跟她说很多话，讲很多她不了解的知识。

　　但在案件办理过程中，检察官提出要去李爱艳家里走访，李爱艳迟疑了很久还是拒绝了。

　　正在检察官没有头绪时，李爱艳又打来电话说，检察官可以去她家里，但她说让儿子去外婆家，因为高星宇见不了陌生人，听到敲门声就会紧张到冒汗发抖。高星宇外婆就住在同一个小区一样户型的廉租房里，她和母亲住同一个小区，也是为了方便照顾年逾80岁且身体不好的母亲。

　　承办此案的检察官来到李爱艳家里时，李爱艳身上还戴着护具，无法做出较大的动作，她很瘦、很有礼貌，一直在说着感谢的话。

　　宝鸡市金台区检察院在对此案进行审查时，发现李爱艳的家庭面临紧急生活困难。李爱艳当时已经无力承担医疗救治费用且未通过诉讼获得赔偿，金台区检察院控申检察部门经审查后同意救助，2023年6月8日，向李爱艳家庭发放了救助金。金台区检察院试图帮助高星宇联系精神卫生中心，为他提供心理疏导，却被李爱艳婉拒了。因为与高星宇无法沟通，加之李爱艳拒绝的态度明确，检察官只好叮嘱李爱艳，救助金一定要用于家庭生活、李爱艳及高星宇的治疗花费，检察官也会对他们进行回访和关注。

　　2023年7月5日，此案移送到金台区检察院审查起诉。同年8月25日，金台区检察院对魏轻群一案提起公诉。检察机关认为被告人魏轻群违反道路交通运输法规，发生重大交通事故，致一人死亡，一人轻伤，且负事故的主要责任，其行为触犯了刑法第133条的规定，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交通肇事罪追究其刑事责任。被告人魏轻群认罪认罚，依据刑事诉讼法第15条的规定，可以从宽处理。被告人魏轻群具有自首情节，依法可以从轻处罚。其无驾驶资格驾驶机动车辆，应从重处罚。建议判处被告人魏轻群有期徒刑一年八个月。2024年2月23日，宝鸡市金台区法院对此案作出一审判决，魏轻群犯交通肇事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八个月。

　　李爱艳及高星宇将魏轻群及车辆租赁公司、保险公司一并作为被告，就民事赔偿单独提起诉讼。2023年9月21日，金台区法院作出民事判决，法院认为车辆租赁公司已将车辆送检，检验项目均为合格，保证了车辆的使用安全，因魏轻群未处理违章，交警部门在车辆检验合格后未加盖“检验有效”印章，租赁公司对事故发生无过错，要求其承担赔偿责任缺乏事实依据。保险公司以魏轻群驾照和行驶证均逾期作为抗辩，法院以驾照逾期不满一年，认定魏轻群不属于无证驾驶，作出了有利于受害人的解释，判决保险公司赔偿李爱艳经济损失17万元，赔偿高春水的法定继承人高星宇经济损失68万元。2023年10月，相关赔偿执行到位。

　　制发检察建议督促平台整改

　　在办理此案的过程中，有一个疑问一直萦绕在办案检察官的心头。为什么魏轻群驾照过期了，还能在哒哒平台接单？他租赁的车辆未加盖“检验有效”印章，为什么汽车租赁公司不收回车辆或者及时作出相应处置？

　　办案检察官后来才发现，哒哒平台并没有其营商运营主管刘学栋所说的强制下线的功能。他们只在驾驶员入网的时候查验驾驶证，之后便再无任何监管措施，也就是说即使驾驶证过期或者被吊销，都不会影响该驾驶员继续在平台接到单。

　　检察官通过调查还发现，车辆租赁公司曾组织公司名下的车辆统一进行年检，年检单发给每位司机，因为年检前需要处理自己产生的违章，魏轻群不愿意出钱处理违章，抱着侥幸心理，也没有带车辆进行年检。对于魏轻群这一行为，车辆租赁公司却并没掌握。

　　近年来，网约车已逐渐成为很多年轻人首选的短途出行代步工具。多种乘车方式、不同乘车价格的网约车，为乘客提供了更多选择。同时，网约车平台及网约车司机的行为是否规范，也直接影响消费者的出行体验。办案检察官认为，此案中，魏轻群作为网约车司机，在明知机动车驾驶证逾期未换证的情况下，驾驶逾期未检验的车辆上路通行且未确保行车安全与被害人发生碰撞致人死亡，其行为不仅是对生命的不负责任，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也反映出从业人员行业规范意识有待提高。而网约车公司也存在未对驾驶证逾期未换证及时提醒且仍旧正常派单的现象，这反映出网约车平台还存在提醒、督促服务不到位，监管有漏洞的问题。

　　2023年6月27日下午，金台区检察院就哒哒网约车平台运营中未尽到安全保障义务、存在重大交通安全隐患制发的社会治理检察建议进行公开听证。会议由该院第五检察部主任主持，邀请了三名听证员参加监督并发表听证意见。

　　在听证会上，检察官首先对案件办理情况、拟制发检察建议的背景、相关法律依据及检察建议的具体内容等作了详细介绍。

　　检察官认为，哒哒平台存在以下方面的问题：

　　首先，对人员和车辆的服务跟进不够。导致出现驾驶证逾期未换证依旧上路的情况，客观上为违法犯罪活动的实施提供了条件。

　　其次，对行业规定学习落实不到位。魏轻群正是因为违反行业规定，未按规定进行驾驶证和车辆的检验，抱着侥幸的心理驾驶逾期未检验的预约出租客车上路通行与被害人发生碰撞，造成死亡道路交通事故。

　　最后，从业人员法律意识淡薄，职业素养有待提高。魏轻群作为网约车行业从业人员，对自己驾驶逾期未检验的预约出租客车上路通行的行为缺乏正确认识，造成死亡道路交通事故，这从侧面反映出部分从业人员法律意识淡薄，缺乏专业性培训。

　　检察院提出如下检察建议：第一，建立健全长效机制，进一步提高服务质效。第二，加强行业规定的学习，制定严明的内部管理制度。第三，加强从业人员培训，提升职业素养。

　　参会平台代表在听证后也同意拟制发的检察建议，并表示将认真对待检察建议书中提出的问题及建议，积极整改落实。随后，听证员结合案件情况，依次发表了评议意见，一致认为，检察机关对网约车平台采取措施防治安全隐患进行的社会治理检察监督很有必要。

　　听证会结束后，金台区检察院结合听证意见，依法制发了检察建议书，对哒哒平台进行了宣告送达。金台区检察院也持续跟踪专项监督行动成效，督促哒哒平台开展整治活动，确保行业乱象问题从源头得到治理。（文中涉案企业、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