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历史之镜以金银箔「笑」望珍奇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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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10-20 13:10
文/胡建君 图/陈笑之 编辑/Lora 版式/志明
黄金,古往今来都在人类的美好向上与欲念黑洞间徘徊,但最近,有位艺术品修复师却能站在历史之镜的背面“反绘”江湖。陈笑之,从北京到巴黎再到上海,从中央美术学院的艺术毕业生到法国的艺术品修复师,再做回纯粹的艺术家。“我喜欢‘反绘’这个方式,‘镜面反绘’是欧洲的非遗艺术,以一种反向叠加绘画材料的手法来创作正面看的画面。我称它为反着的艺术。我常觉得画画就像在烹调,一点这个一点那个食材或调料,好的厨师是凭感觉,带着实验性来做美食的,画家也是如此。镜面反绘如同反着烹调,我期待过程中出现的每个偶然性,可控又失控。”笑之用她的箔叶与珍奇阁梳理自己的艺术人生,对抗时间与虚华,并映照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作品:珍奇阁 · 还愿品Exvoto I - 44# 年代:2024年
尺寸:直径30cm 材质:木板、坦培拉、24k金箔
箔叶与珍奇阁
康德认为“美”如同炼金术中的黄金,是从一系列纯净体组合中产生的不可腐蚀的沉淀物。地壳和地幔里的金据认为是40亿年前拜小行星撞击所赐,人类把整块矿石里的贵金属冶炼、锻造成轻薄如蝉翼的箔片,用来包裹万物。而与金箔打交道的艺术家陈笑之眼中的黄金就像一个质量很大的黑洞,明亮又颓废,恒定而多变,充满诱惑又能探测人性,对此雅俗立现。她乐此不疲地利用这个闪耀而古老的媒介描绘自己惝恍迷离又异想天开的世界。
多年在法国修复古董艺术品的工作中,笑之常会看到《山海经》般呈现的怪力乱神的物件,如无腿的天堂鸟、毛孩画像、1758年的泥蜂蜂巢、美人鱼木乃伊等……这些出现在奇闻怪谈里的边缘之物,似乎被艺术史排斥,而穷尽其中的秘密却如此令人着迷。在理性与情感交织的漫长记忆中,笑之用镜面反绘的形式来复述自己的所见所思,并借鉴林奈以上帝之名为所见生物分类的方法,将自己的作品一一命名,如旧时明月朗照,或者以星空俯瞰地球的视角,传达对过往时光的慨叹,以及对未来的判断和憧憬。
如同逝水年华中的普鲁斯特一般,笑之的创作灵感来自于记忆中神秘的时空交集,亦真亦幻,充满了童年的回声和对应的影像,并以迷宫般堆叠的美学姿态出现,散漫而多元。笑之借作品梳理自己的际遇与人生,并模拟“珍奇阁”的归类模式,将自己的作品分为“天文”和“万物”两大类。
“珍奇阁”来自十六世纪欧洲人的百科全书式的收藏概念,“珍”表示珍贵稀有,“奇”则展示了收藏家的好奇之心,收罗和关注万物。最早的自然历史柜图片记录来自费兰特·伊姆佩拉托的《自然史》中的版画。那些常人熟视无睹的事物,注入艺术家的目光和判断,便成为想象力汇聚的“炼金术”之地,也即美术馆和博物馆的前身。而在中国,早在十一世纪的北宋,庞收博取的文人士大夫们便有机会和能力从事金石收藏与研究。北宋金石学家吕大临的《考古图》收录了当时宫廷及私家收藏的古代铜器、玉器223件,其中所藏器物最多的是李公麟。收藏、整理器物一定会伴随相关的审美与考证,也会有展示方式的思考。据说“策展人”这个职业的前身就是欧洲贵族收藏奇珍异兽小房间的管理人员。
笑之在修复古代艺术品的过程中获得灵感,用树叶般透亮而变化无尽的金箔,以“镜面反绘”的形式,打造属于自己的包容万象的“珍奇阁”。“镜面反绘”的传统工艺源自古罗马,主要以倒置沉积的特殊方式,将金银箔和矿植物颜料一层层重复贴附在透明玻璃背后,通过绘制、晕染、腐蚀、沉积或雕刻,创作出特别图案,并从玻璃正面显现出来,配合不同光线将有不同的呈现,正如天开图画即江山。而天地之间的无尽法藏,终究取舍由人。
作品:珍奇阁 · 尘镜
作品:天文 XI - 11#
作品:时空涟漪
作品:冷太阳01
作品:无题
作品:无题
“这就是曾经的地球”
作品:极光
就像达芬奇或林奈时代的通才一般,性格沉静的笑之是一位接近文学、哲学与自然科学的艺术家。笑之的作品总有一如既往的恒远又奇幻的气质,充满想象、自我反思以及悲天悯人的危机感。诚如木心所言:“末日看来还远。教堂、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煞有介事,庄严肃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样子——其实都是毁灭前的景观。”一切繁华都将归于寂灭,唯一不变的即“变化”。
阅读量惊人而又充满奇异想象的笑之,认为几个世纪前开始的考古和新大陆开发基本在同一时期,一个向前寻找,一个则向远方期望。天文学中认为质量的集中会导致时空结构的弯曲,她试想置身于遥远的未来,回望如今的地球与宇宙星空,以引发对“当下”的缅怀与热爱之情,并以他者的视角重新梳理万物的秩序。在《天文》与《草本》系列作品中,笑之借用十八世纪欧洲人对古罗马遗址的挖掘方式,表现星球、建筑残骸与植物标本的图案。这一系列灵感来自1881年出版的《Physiologie du Curieux》书中描述的故事。一天普桑遇到一位来罗马购买古董的外国人,他抓起一把混有水泥、斑岩和大理石的沙子说“把它带到你的博物馆,这就是古罗马。”也许真正的爱与美,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高贵。爱是出生入死,从此地到天涯,从青春走到白发。
笑之以一种类似于考古探险的视角,用打背光的感应光线,制造全息投影的感觉,使画在银箔上的星球、建筑或植物图案隐约显现。她希望将观众带入一个介于过往、现实与幻梦之间的神秘世界,如同返回天玄地黄、宇宙洪荒的时刻。“这就是曾经的地球”,昔在永在却恒久变幻的星球,一切皆有可能,就像波德莱尔认为的现代性由对立的两方面构成:转瞬即逝与不变永恒。而“天文”系列里的黑洞代表的黑物质,是人类未知的遥远的存在,比永远更远。面对宇宙万物,人类永远渺小而无知。
笑之使用废弃老玻璃,将其再次钢化,并依照自己创作的图案敷上金箔页,在干燥过程中画面还会随着媒介剂而变化。最后的柔化与摩擦过程由艺术家随着金箔页显现的纹理而慢慢转动马尾草茎,使其最终图案纹理显现并贴附于玻璃之上,持续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仪式感。她喜欢把金箔玻璃板放在灯板上进行创作,大概受到长年修复工作中X透视光效果的习惯影响,结果可控又充满了细节的不可预知,如此令人着迷。
“万物”大类中的《还愿品ex-voto》系列是唯一没有使用玻璃而采用木板坦培拉形式呈现的。“ex-voto”是面向神明的还愿祭品,以请求恩典或感谢为目的。笑之以打磨修复的方式表现萧疏有力的光线包括圣像的光环,与宇宙星球之光互为映照。她利用坦培拉过程中的刻纹,在兔皮胶腻子里雕刻后再贴箔。黑和红色块则是坦培拉的胶性玄武土,让人想到中国的五行与五色观。中国传统五色观并非独立静观的存在,而是一个全息式的整体思维系统,对应天地、阴阳、方位、季节、声音,牵系五脏、五味、五气,关乎内心的声色与动静。这一系列的黑、红与金、银色,也有一种对应天地五行的神秘而敦厚的力量,让梦想照进现实。
时间与虚华
笑之的“万物”系列中有骷髅与楔叶蕨根、佩里伐尔牛耳、孟德斯鸠鱼糕、高脚野味糕堡、水手鳟脆皮馅饼、蓬芭杜千层奶油酥等,光听名字就能展开一个奇幻漂流的文学世界,仿佛能窥见她过往的经历与梦想。她把自己的一切形诸画面,其精致细微的笔触、开放又古典的内容以及简约古雅的形制,如同拉开一场潜流暗涌的默片电影,让人屏息观之、欢喜赞叹。“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那些璀璨却沉蕴的画面,有种岁月的质感和再也回不去的遗憾,透明又浓稠。
“万物”系列中还有半透明的丝质长裙与零落的熠熠发光的珠串,充满女性主义气息。乌略亚在《美国年鉴》中提到,在他所在的16 世纪,女性在晚上散步时会用不太珍贵的闪光装饰物取代白天的颈链。秘鲁妇女也有用磷光苍蝇和萤火虫穿成绳子装饰脖子和耳朵的习惯。有种自燃甲虫(cocuyos)产生的光线非常纯净,甚至可置放指尖供黑暗中的阅读。美国妇女将这些甲虫包裹在轻质薄纱小网中作为项饰或耳环,如霞光围绕。笑之复原了熠熠发光的神话般的场景,如记录华丽而虚无的艺术史或文学史。三岛由纪夫认为所谓艺术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个时代所有美好事物的燔祭。将要消逝的美横亘在面前,把人世间的一切变为徒劳。什么都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
《进化史之两栖动物》和前述的《天文》《草本》系列对应,仿佛从《诗经》《山海经》或《西西弗的神话》中走出,像一场纪念,又像一个预言。未来之美好与残忍,在于它的不可预知。加缪认为“在这个包围我冲撞我或驱使我的世界中,我可以对一切置之不理,但不包括混沌,不包括千载难逢的偶然和产生于混乱的神圣等。”不需要灿烂目标为假象带来短暂的勇气,意识到荒诞的存在,反抗无意义的人生,生活才开始露出本质的面容。
“万物”系列中有一对兔子共用一双耳朵,温柔中充满了警觉的力量。让人想到敦煌莫高窟中的“三兔共耳”形象,这一图案沿着丝绸之路传播至中亚、西亚地区,甚至远至埃及和欧洲各国,似乎可以连接起无限的时空,从东方至西方,从过去到未来。而《狼与狗之间》的主题来自“twilight zone”的概念,可以翻译为“黄昏时刻”,若明若暗,似往又还。法语里有句谚语形容这个日夜交替的景象,翻译为“在狗与狼之间”,法国人用区分动物的模糊分类的感觉来表达时间的交替变化,正是一种万物有灵的通感,总能让人们感受到时光的流逝、溯回与跳转。
法国国家博物馆荣誉馆长 Alain Tapié 评价笑之的作品里有一种“艺术活动、工艺知识与纯粹的艺术性之间的联结。”天何言哉,万物生焉,四季行焉。笑之亦希望将观众带入一个介于现实与幻梦之间的神秘世界,就像重返宇宙洪荒,或置身于广袤的天空与深海。保罗·策兰说:“我在说从深海听来的几个词,那里如此沉默,但又有很多事情在发生。”总有故事在持续发生,如同时光般一去不返又滚滚向前,永远让人充满期待,让人静默,而又热血沸腾。
作品: 时间与虚华 · 骷髅与楔叶蕨根
作品: 万物 XXI - 36#
脆弱与力量
作品: 还愿品Exvoto II
作品: 奇点02
从北京到巴黎再到上海,从央美的艺术毕业生到法国的艺术品修复师,再做回纯粹的艺术家,由于每一次都跨领域重新启程,笑之得以另辟新径,用新的技术和物料,以实践其内心一以贯之的美学目的。
每一次经历都是未来的铺垫。多年的修复生涯,笑之有幸接触到了大量古董物件和艺术家作品真迹。她说“修复师眼中只有物质的存在与转变”,每次修复前后的对照研究,都会使她沉浸其中,体会到一种历史穿越与亲近感。比如修复一个十九世纪中国风大漆家具,X光下数层的漆层记录着物件两百多年来的历史与故事,让人肃然起敬,又感慨系之。那些明暗中的光影,沉淀出一种跨越时空的审美。
外冷内热的笑之是亦动亦静的,内心声情并茂并旁逸斜出。她喜欢现代舞,青睐比利时现代舞家Anne deKeersmaeker,其编舞节奏展示如几何数学图,搭配Steve Reich的极简音乐或巴赫平均律,干净而有力度,就像笑之思考作品的平静时刻,安静又磅礴。她还是皮娜(Pina)迷,看遍了全法国的皮娜舞团演出,欣赏舞者把“脆弱即是力量”的感觉做到极致,这也让她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力量,可能来自鸿蒙宇宙与万物的召唤,并尝试呈现于自己的作品之中。
笑之说,收集记忆让我们与过去的自己和世界相连,并永远流动向前。她精心打造的“珍奇阁”有着包罗万象的梦想,缅怀一切,拥抱一切,最终以自己的方式整合一切。笑之用她的箔叶与珍奇阁梳理自己的艺术人生,对抗时间与虚华,并映照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头连接烜耀的历史,一头指向无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