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流而下的生活

  • 来源:摄影之友
  • 关键字:生活,方向,纪念
  • 发布时间:2024-10-25 20:26

  编辑:刘东 文:林叶 图:周平浪

  面对上海这样一座现代化大都市,或许会有一种感觉:这座城市的神灵就坐在自己对面的某幢摩天楼的顶部,坐在那个不胜远望的高处,那个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没日没夜地耐心地盯着自己,就像盯着这座城市里自觉不自觉地在翻滚的芸芸众生一样。不管在任何时候,这个都市之神都会不由分说地推动着我们,以某种执拗的低音说道:“喂,快走呀!”在这个时候,我们或许会感到有点仓促,但依然毫不犹豫地驱动自己向着某个外在的、约定俗成且不容辨析的目标前进。一切都那么的合理,那么自然,仿佛一切皆如己所愿。一如周平浪所说的:“楼宇间灯火跳动,夜雾中水流不止,那些日常生活的微妙规则,那些更深层的集体意识,正一同在这座城市营造出高耸入云的纪念碑。”或许,大都市的生活已经让人不再去在意自己真正的方向了,只要纪念碑清晰可见。

  生活的确不是只要主动努力争取就能实现的。生活总是一点一滴、琐碎繁杂、毫无秩序地在进行,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是那个,最终如何,不得而知。可是,又有谁能够笃定地说自己心想事成呢!周平浪就一直觉得自己在生活中始终是被推着走的,没有什么主见。浙江台州出生的他从小就被家里人教育说长大以后要去大城市生活,似乎这就是他命定的结果。而他对上海的印象与情感也是无比复杂,难以言喻。

  时至今日,周平浪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来上海的情景。那时候是 2000 年前后,他还在上小学,父母带他来上海旅游。首先让他印象深刻的就是陆家嘴那由摩天大楼构建起来的天际线,尽管当时的陆家嘴尚远不如现在壮观,但已经完全震撼到他,甚至连当时身处现场的嗅觉体感现在都依然记得。估计在当时那种状态下,任何一个地方城市来的孩子都一定会被上海的繁华所震撼,忍不住要羡慕这座大都市里的人,羡慕这里的光线与声音,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一切。那天,喜欢读书的他在上海书城买了好多郑渊洁的书。在回家的长途大巴上,外面下着雨,雨水从窗户打了进来,淋湿了棉被,而他则用身体护着书,兴奋地借着路边断断续续的灯光看小说。那时候的他,估计并未想到之后自己的生活真的会跟这座大都市紧紧联系在一起。

  中考结束后,周平浪就被家里人送到上海求学,之后考入复旦大学哲学系。但毕业后却整整一年找不到工作,结果去了广州。在广州工作的两年,尽管所有的记忆都是美好的,但最终因为当时的女朋友,他离开了这座自己最喜欢的一线城市,又回到了上海。只是,这段感情最后还是没能维持下去,他却一直留在了上海。

  虽然在很多事情上周平浪并不抱持什么强烈的主见,但是对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他却非常的敏感。平时常去的一家早餐店,在他去北京出差的几天里没有任何告示就突然消失了。楼下每天早晨都会堆放得齐齐整整的共享单车变少了。骑车回家路上看到的被从老洋房里扔出来的大理石断脚狗。这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事情,仿佛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渗透在周平浪的生活中。澎湃新闻的摄影记者这个身份则让他能够把自己的视线拓展到上海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并收入自己的相机之中。

  2019 年,周平浪开始拍摄这组现在名为《摩天楼》的系列。不过,最初的动机却是和地铁有关——想要看看每条地铁线路的终点站是什么样。因为地铁的终点站往往远离市中心,与他生活的地方迥然不同。于是,他便开始这样一种低成本的、城市内部的探险之旅。事实上,在周平浪平时的生活中,地铁的存在感并不是很强,尽管对他而言这是一个非常稳定的系统,便利且有效,但是在工作生活中他利用得并不多,特别是疫情暴发之后,他更是能骑车就骑车,2020 年的一整年,他用哈罗单车骑行里程超过了 2500 公里。因此,地铁之于他,并不是直接的身体经验层面上的意义。

  周平浪很喜欢《硅谷》这部美剧,剧中Pied Piper小分队引来资本觊觎的最核心技术就是效率更高的压缩包,同样大小的文件它可以压缩到更小,容积率的提高会容许更大差异性。他将地铁视为我们城市的压缩工具,更高效率,更大容量。那么,地铁一定也会像那个核心技术一样改变我们的生活。

  在周平浪看来,历史上“已经很多人拍过地铁了。但是这个事情有一个时差,汽车也好,地铁也好,摄影也好,过去一两百年都是先在国外普及,看很多摄影作品,汽车,作为景观的和作为意象的,它出现有一个时间差,在更加普及之后,更深入地进入我们生活之后,汽车和汽车里的人才生发出更多语义。那地铁和地铁里的人也是一个道理,先有很多摄影师关注地铁,关注地铁里的人,然后地铁进一步影响社会生活之后,应该也会有更多值得观察的东西”。那么,关注地铁就是关注生活,他拍摄的就是身为上海人必须经历也必须承受的琐碎的生活,看到的无非是“一端返乡一端进城,一端是世界尽头一端是冷酷仙境”。那么,这就决定了周平浪眼中所看到的不可能会是迈克尔·伍尔夫在《东京地铁》这个作品中所表现的那种被压缩的、极具象征性意符的人像,而是一个个与他自己一样的、被种种琐碎复杂的生活所包围的个体。

  地铁 13 号线终点站几个刚刚乘坐自动扶梯走出来的身穿黑色西装的房地产从业者,面带疲惫和无奈,与他们身后那些高耸的大楼形成鲜明的对照。

  武康路、愚园路、思南路,穿搭时髦的年轻人手持相机,在花园洋房开设的网红店外,排成蔚为壮观的长龙,观看彼此,彼此观看。

  北外滩一处工地,一位工人在用手机和山东家人视频,“从你那去东方明珠有多远,要过江吗?”“应该不用,看上去很近。”

  暴雨前,苏州河边,工作间隙蹲坐在树下小憩,抽着烟看着手机,在屏幕亮光的映照下,她的面孔在夜色中尤其显眼。

  南昌路的水果店老板娘九几年的时候跟老公一起从衢州来上海,在上海做一些水果或水产的经营,赚了不少钱,都在老家盖了房子,却没想到自己就这样一直待在上海。

  几个来上海找工作的年轻人聚在南京东路步行街地铁站出口处,抽着烟,阳光斜照在他们的脸上,踌躇满志,仿佛希望都捏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曾经的邻居王文彪,精明,会享受生活,有街头智慧,未雨绸缪地用30厘米的钢板建了个地下室,囤积了一些物质,跟他说,万一发生什么事可以躲到他家,在地下室喝咖啡。

  如此,等等。在这座城市里,不论人们用不用地铁,是否与地铁有直接的联系,大家都被地铁这个高效便捷的交通工具联系在一起。人们从这个地方进去,从那个地方出来,然后再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小心经营,细细打算,试图抓住生活中每一个微小的实在感。这大概就是上海的生活吧!或许也是世界上大多数城市居民的生活吧!人人都“ 在生活所编织的力量之网中缝补”。

  周平浪的镜头记录的就是这样微乎其微却又无比实在的小人物的生活。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人聚合在一起,俨然就像J.G.巴拉德小说《摩天楼》中那些居民,在都市之神的驱动下,寻找着些许可能存在的希望,在规则中纠缠对抗,既想努力融入这座城市,又不得不保持距离。显然,这也是周平浪自己的生活。

  最终,周平浪还是拿到了上海户口,成为一名上海人,但是他对上海的感受却是各种情绪掺杂,无法用一两句话来概括,就好像他“想象的婚姻,爱过,恨过,累过,心生倦意,但生活还是顺流而下了”。可是,谁不是这样呢?

  周平浪也一直都很喜欢庞麦郎的音乐,觉得他歌里所描述的很像自己的生活,“想要什么东西,得到了,很开心,好像一直在重复这样的生活”。2017 年,周平浪以胡焕庸线为线索去西北地区拍摄。中途路过庞麦郎家乡宁强县,就问同行要了他的联系方式。两个人在酒店里聊了一个晚上。周平浪问他那双滑板鞋还在吗?他说“在家里应该能找到,以后可以寄给你”。之后他们在微信上偶尔也会联系,但都好像挺有距离感。

  2019 年 12 月 25 日,庞麦郎到上海育音堂演出。周平浪在朋友圈看到他发的巡演消息,就去了。当时现场有很多人给他送肯德基公仔,送亲笔写的信,找他合影的人更多,也有很多媒体在对他视频采访,所以没有找到什么机会好好聊。中场休息的时候,庞麦郎到后台,周平浪简单地给他拍了张照片,没有多说什么。在庞麦郎身上,他仿佛也看到了自己当下的状态——岁月流逝,人开始发福、松弛,早年的锐气消失了,默默地接受着生活中的种种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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