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脏话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闲话,脏话,水花
  • 发布时间:2024-12-23 20:25

  我们开车带儿子出门,赶上下大雨,路上迅速积起一些水来。有一辆车忽然从侧面急速驶过,溅起很大的水花,扑上了我们的车窗玻璃。儿子原本正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冷不防被这水花吓一大跳,他生气地骂了一句:傻X。

  他才三岁,还没上幼儿园,已经像成年人一样会用脏话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了。这当然算不上什么骄傲的事,但拦也拦不住,甚至他都不清楚自己说的脏话代表什么具体的意义。

  平常儿子在小区里玩,我们小区里有块游乐区,到了傍晚,那里就聚集一群年纪不一的小孩,他跟着这些孩子追逐、玩闹,那些大一些的小孩,其中总难免会有人冒出一两句脏话。这些脏话就迅速像传染病一样在孩子们中间传染开来。有一次,我看到有个小孩站在滑滑梯上面,居高临下地骂了一句脏话。这句脏话没头没脑,也没有专门的受众,在还没有任何人理会他的时候,他的父亲率先走过去,喝令他爬下来,然后当着我们的面给了他一个巴掌,警告他不许再说脏话。那孩子顿时哭哭啼啼起来,我们无不侧目,他就哭得更响亮了。

  这种事我儿子也干过,要说性质,比那小孩更加恶劣,他当众叫我“傻X爸爸”。我且不理他,也不阻止,只稍微走远一点,他就觉得落单的恐惧,立刻叫我就亲切起来了。为人父母的权威,从来不该是通过暴力来获得的。

  忘记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讲幼童说脏话往往是无意识的模仿行为,不用特意去指出,冷漠处理是更优先的选择。等孩子长大一些,稍微懂事了,再教会其分辨是非和好坏。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我持有这样一种观点,就是如果我自己都没有做到一件事,我就不强迫孩子去做到。说脏话也是其中之一,有时候我自己碰上闹心的事,也忍不住蹦出一两句脏话。

  说到脏话,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文章《论“他妈的”》,文章里考据了这句国骂的来历,乃至传播的历史,他总结最先发明这一句“他妈的”的人物,确要算一个天才——然而是一个卑劣的天才。

  汪曾祺也曾假借栀子花之口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文学家们毕竟还算克制,“他妈的”在我们的语境里至少还算不上最狠毒和刻薄的脏话,攻击程度有点像从前译制片里的“踢你的屁股”(kick your ass)。大概也正因此,这句脏话得以广泛地传播,以至成了国骂。

  每当我们学习一门新的语言,最开始学会的词里总少不了脏话的影子。初学英语,F字头的单词便牢牢地占据了心智,从此挥之不去。连学方言也是如此,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个同学是从遥远的东北转学过来的,我们互相说普通话,没过两个星期,他开口就先来一句我们本地方言里的脏话,因为他那句半生不熟的脏话,我们立刻便接纳了他为自己人。

  据我观察,方言里的脏话才是最肮脏恶毒的。

  有一次,我回村里,看到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在村口互相辱骂,所有的话都不堪入耳。周围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有人要是离近一些,就有被她们唾沫星子喷到的危险。听人说她们互相为婆媳关系,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她们的愤怒。这世界上难有比婆媳更复杂和令人抓狂的关系。脏话在方言的语境里体现出来了特别的活力和暴力,所有伦理和体面在此刻分崩离析。

  后来做媳妇的恼羞成怒,终于举起手里的雨伞戳向婆婆。那雨伞是长柄,举起来就是一副武器。做婆婆的没想到会被物理攻击,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围观的人看得兴起,简直要鼓起掌来。那同时做儿子和丈夫的男人呢,此刻不知所踪,是刻意避开,还是恰好不在,留下诸多遐想。

  这就是说脏话的危害,容易引发成为肢体上的冲突。我自己也吃过这种亏。上学时有一次我赶着上厕所,奔跑途中被一个空瓶子击中,我在人群里找到扔瓶子的人,脱口而出一句脏话后,就马不停蹄地奔向厕所。后来我就在厕所被那个人带着一堆人围着揍了一顿。十几岁的时候,我们满嘴脏话,简直快要把脏话当成了标点符号来用。多少打架皆因口角之争而起,然而也不见得就少说一些。非要挨过揍了,才有改正的动力。直到后来,就渐渐说少了。但一碰到血冲脑门的时候,不管是因为碰上了什么糟心事,还是身体上受到了疼痛,嘴巴里还是忍不住吐出一句脏话。

  哲学家说万物皆有存在的道理,脏话当然也在“万物”的范畴之内,因而也有存在的道理。有人说要戒掉脏话,以此减少冲突的发生。但我要说,冲突的发生大多不在于脏话,而在于精准的攻击。缺胳膊少腿的叫“残废”,单亲家庭的叫“野种”,单拎出来不见得多么狠毒的名词,搭配特定的语境,攻击威力登时指数上升。

  至于我儿子,等他再大一点,我再教他说脏话的危害,他听得进则好,听不进总要吃点苦头,就立刻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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