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的人歌声在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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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4-12-23 20:26
说来惭愧,我一个内蒙人,第一次见到草原还是在甘肃,而且见的时候已经大学毕业了。我的藏族朋友看着我在桑科草原上跳马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兴奋样子,不由地摇头叹息,说:哦哟哟,看看你哪像个内蒙人,你们呼伦贝尔不是有全国最大的草原吗?
我挠挠头,说:呃,没去过。
接下来只好把上大学以来跟无数同学解释过的内容再重复一遍:是,我是内蒙人,也确实生在呼伦贝尔,但我家不在草原,呼伦贝尔很大,有草原也有森林,我家在呼伦贝尔草原北边的大兴安岭林区,从我家到草原,坐绿皮火车要十个小时……哎,每次都要给这些没地理概念的人解释一大通,与此同时,还得面对他们将信将疑,或迷惑不解的表情,真是麻烦。
因为没见过传说中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所以也就没见过牛羊成群,云朵一样慢慢拂过无边草场的盛景。虽然跟外省的人相比,我们吃牛羊确实要更多一些,但我见到牛羊的时候,它们基本上都是在锅里了。
我上初中的第一天,上午报完到就没事了,走出学校大门,忽然觉得无所事事,便拽着发小丹丹去大坝玩。其实也没什么具体好玩的,就是闲溜达,溜达就挺好玩。
大坝在阿龙山的西侧,长长的一条,将居民住宅区与原始森林隔开,大坝的东边是进山的路,中间要经过两座桥,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有两座桥就有两条河,后来才知道,那是激流河的两条分岔。河的两岸,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遍布平坦的河滩,渐渐延伸向有花有树的土地,有低矮的蒿草,也有高大茂盛的柳树和稠李子,秋风吹过时,白头翁银色的须发在阳光下灼灼闪耀,细碎的野花伴着渐黄的秋草翻飞。
我和丹丹溜达到这片草地,生平第一次见到活的羊羔。大羊带着小羊,不过七八只。不是羊群,这里是森林的腹地,狭长的野地容不下大片云朵一样能覆盖山岗的羊群。越过河岸向深处,便是连绵的山和莽莽林海了,没人能在山林里放羊,更不要说羊群。
我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看着对人类毫无戒备之心的小羊蹦蹦跶跶到我身旁,开始不见外地咬我的衣角,嚼了几下,嚼不动,又缩着脖子一下一下使劲往后扽,还挺有劲儿,那个倔强的力度惹得我忍不住笑起来。我从未近距离接触过新生不久的小羊,它长得好白啊,像一朵刚出炉的蓬松的棉花糖,带着柔软的、热气腾腾的生命力。小羊虽然也长着同大羊一样看上去似乎对世间万物都漠不关心的横着的瞳孔,却因不谙世事有着尚未消退的天真。
放羊的是个年轻的姑娘,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其实也没有在放,她只是安静地坐在羊的附近,无所事事地看它们低头吃草,齐耳的短发在风中微微拂动,羊很规矩地绕着她,不会走得太远。姑娘也不说话,看到小羊扯我的衣角,我们笑了,她也跟着笑。我们不但是第一次见到活的羊羔,也是第一次见到放羊的人,丹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今天咋不去学校呢?
姑娘又笑了,略带羞涩地摇摇头,说:我不上了。
我愕然,在我的认知里,辍学是只在电视和书里才有的事。我们所在的林区虽然地处偏远,但普遍是重视教育的,我父母的同事朋友家的孩子就没有不读书的,最起码也要把初中念完吧。要是不读书,恐怕是家里实在太困难了。想到这,我心底不禁生出一丝年少无能为力的难过,这难过让我局促不安,好像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有人不能上学,我们去上学就是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我再没见过那个姑娘,却总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场景很多次,然而每次回想起来,姑娘的脸上并无遗憾和凄苦,也没有我们想象中本该有的对能去读书的向往,她只是有些羞涩,脸颊飞起微微的红,目光清澈又明亮,似乎早已坦然接受了我所不了解的另一种命运。这种命运,也不见得一定就是坏的。
阿龙山还有另外一个放羊的人,知道他的人估计也不少,因为——他有一群羊!虽然跟呼伦贝尔草原上大大的羊群没法比,但在阿龙山,那真的算得上是羊群了,就算没有一百只,六七十应该是有的。有那么两年,我总能在大坝看到他,我不记得他的长相,因为他总是与羊群一起出现。人和那么大一群羊一起出现的时候是很容易被忽略掉的,而他又常戴着一顶类似渔夫帽的帽子,遮住头顶热辣太阳的同时,也遮住了帽檐下的面容。
有一次,他的羊群从大坝一侧翻越过来,要去靠近河岸的那一边吃草。大大小小的羊响亮地叫着,大羊在前方匆匆带路,小羊在快速交错的羊腿间跌跌撞撞地跟着,坚硬的羊蹄踩踏着侧坡上的碎石,砂砾哗哗落下,跌入洼地的草丛,一头又一头的羊从低处冒出头来,迅速横向占据了大坝的路面,将刚刚经过的我裹挟其中。一时间烟尘四起,搞得我晕头转向,只好捂紧鼻子和嘴,带着颤音的咩咩声在我耳边绵绵不绝,数不清的羊在我眼前奔过,它们被自己踩踏飞溅起的尘土染得发黄,没有一只是洁白无瑕的,像刚经历了一场硝烟,个个看上去灰头土脸,偏偏又叫得斗志昂扬。
放羊的人不紧不慢地跟在羊群后面,淡定地甩了甩手中长长的柳条,口中发出几声漫不经心的吆喝,从滚滚烟尘中来,又在烟尘中随着羊群向不远处的河岸去了。
我爸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大坝,有天傍晚回来,一进门就说:可气死我了!那个放羊的小子。
我说:放羊的咋啦?
我爸说:他放羊就放羊,一边放羊还一边唱歌,唱得还贼大声。
我说:唱歌咋啦?
我爸叹口气,不无嫉妒地说:我这上班累得要死要活,他一个放羊的,居然过得比我还高兴。
我乐了,说:他唱的啥啊?
我爸便学着放羊的吼了起来:哦嘛呢嘛呢叭咪哞,哦嘛呢嘛呢叭咪哞……
好嘛,一个从未生活在草原的内蒙人,在大兴安岭深处狭长的河岸,一边放着自己的小小的羊群一边唱着一首西藏的歌,这首歌的第一句还是——我的家乡在日喀则,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但歌声是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的,歌声只是因快乐而生。歌声从放羊人的胸腔与喉咙中喷薄而出,一路由风陪伴着,飞过野地里蝴蝶萦绕的蓬勃盛放的花,飞过曲曲弯弯叮咚作响的激流河水面,飞过新生羊羔仰头看天空的亮晶晶的眼睛,飞向一切快乐可以游荡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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