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毕淑敏

  过年时人的表情和心情各不相同。怀旧是一种,怅然凝视的;收到礼物是一种,欣喜而感动的,或许还有得陇望蜀;总结经验教训是一种,庄严且若有所思,也许夹杂着愤愤不平;洗心革面下决心从头再来的又是一种,捶胸顿足咬牙切齿……其实这都是年的附加值,和年无关。年最朴素的意义只有一种——对每个人来说又长了一岁,不管你乐不乐意,年都专横地让你受纳这一条。

  “长大”这个词,似乎专宜少儿。对一个小孩说“长大”是夸奖,对一个老人说“长大”就是揶揄。不知从哪个年龄段始,人们不再说长大,改用了它的“升级版”——老了。我估摸这个分水岭在20 岁到30 岁之间。若对一个40 岁的人说“哈!你又长大了”,除非你是他爷爷,不然他跟你急。

  无论你怎么看年,年总准时而顽强地站在一旁,等着晤见你。只要你活着,就会匆匆赶到它的面前,预备相逢。它像高速路上的里程表,提醒我们离出发地愈来愈远,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时间履带自有动力,不惧油价疯涨。年留下花纹翩然而过,碾皱了你的容颜和心态。

  说到人的发展,中国古代很有唯年龄是举的专横,比如:“四十不惑”就不能提前到“38”吗?或更超前些,干脆提前到“29”?从前“人到七十古来稀”,现在平均寿命提高了,不惑的年龄也该提前了吧?不惑来自什么?经验吗?苦难吗?见多识广吗?照此推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多走多思多想多吃、吃糠咽菜翻江倒海,把一年当作两年甚至几年过,跑步进入不惑,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不成。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人的惑不见减少,反倒越来越多。

  到了过年,就像从本子的最后一页往前翻,会看到很多错漏和疏忽处都打着红叉。年其实是一个裁缝,拿着一把有365 个小格的尺子,量度我们的生命。已经过去的年,就不会再回来了。

  听人说,对时间的感觉与你的年龄成反比。此话说起来拗口费解,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对不同的人来说,同样的时间的比例感不一样,比如:幼儿从2 岁到3 岁这一年,相当于只走过已有生命的5%,他觉得漫长;对一个81 岁的老人来说,这只是他已经度过的生命长度的1/80,也就1.25%,岂不是如一个哈欠?所以,年就像失手滚下坡的铁环,越旋越快,拦不住的。年这个不以人的愿望为转移的客观规律,让人无言。

  过年要有仪式感。这种仪式感过去多集中在扫房祭祖和吃喝上。虽然现在屋子还要扫,但是因为经常打扫,房屋的洁净感变成常态,不再属于年的专利。祭祖日益公众化,人们不再拘泥一家一户的祖先,每年公祭黄帝、炎帝和大禹,怀念和祭奠的热情提前集体释放了。

  于是,只剩下团聚和吃喝。亲朋们围拢一处推杯问盏,年成了食物和酒精的阅兵式。现在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顿顿都吃好东西,大伙的口头禅是“天天都跟过年似的”,食品多了,一不留神就吃出糖尿病和“三高”。年节前,报纸的保健版如临大敌,提醒大家不要淹醉了肝胆,累疲了肠胃……闹得年好像成了凶地。年被剥夺了吃的快感和美感,成了瘦肉型的年。约束了吃,人们不知道用什么来彰显年,年味就淡了,薄了。

  团聚是永远需要的,吃却需要节制,我们要创造新的仪式,来纪念这个让我们共同长大的时刻。年其实是一个轻声的提醒,你已经在人生路上又拓展了一步,距离终点又近了些。如果把年比喻成衣服,你已脱去羽绒服,不知不觉中穿上春的绿夹衣。如果你原本就在仲夏,马上就到沉甸甸的秋了,请准备好你的镰刀。也许有人说,如果我马上进入生命的冬至,等待我的岂不是滴水成冰?别忘了冬天有雪,雪兆丰年,你可以在白色的原野下安睡,期待生命又一种轮回。不管位于生命的哪个季节,年都是值得善待的。成长会一直持续,直到苍茫一刻。无论对3 岁还是81 岁来说,年都是平等而吉祥的,不同的只是我们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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