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

  女人如都能像绛雪,在蓝颜知己面前,不管对方如何诱惑,与之交往,始终以情不以淫,那么这世界上,怕也会少一些恩怨情仇,多一些男女间的真纯情谊。而女人们之间,亦会如香玉和绛雪,相亲相爱到可以共死,在将自己所爱的男人交给对方照顾后,毫无忧虑,更无醋意。女子间的真情,怕是没有如此通透清明之例了。

  男人看女人的视线里,自古以来便是色在前,情在后。当初胶州黄生在崂山下的清宫居所里读书,看到香玉与绛雪的第一眼,便是“艳丽双绝”的蠢蠢欲动。对香玉动了真情之后,还不忘几次让香玉邀请绛雪同至。一看便知,是得陇望蜀的贪色男人。假若黄生遇到的不是花妖绛雪,而是别的狐妖女鬼,或许早已二女侍一夫,共享尘世男欢女爱了。可惜,偏偏是“性殊落落”、孤高不凡的耐冬,花朵红似火焰,内心却始终理智而且静寂,任那黄生如何吟诗弄词,她心内只当他是可以精神沟通的蓝颜知己,想要身体欢爱,除非他有三头六臂,或者,他与香玉从未相识。

  真正算起来是绛雪比香玉先看到了黄生。她其实有很敏锐的感知能力,还未走近,便觉察到有人躲在树后窥视,并在黄生暴起狂追之时,拉起香玉及时逃离。香玉较之于绛雪,属于痴情热烈的女子,所以她才先于绛雪,主动大胆地与黄生痴缠在一起,而不是像绛雪,性情淡定沉静,对于这个突然而至的黄生,并没有香玉一样的热烈与痴爱,不管黄生如何地惦念着她、热切期待她的出现,始终不肯出来与他谈笑。

  是到牡丹花妖香玉被即墨蓝氏连根拔起,移植到自己家中,并在数日后枯萎死去,黄生作诗五十首,日日泪洒香玉,这才引来了同样悲恸哭泣的绛雪。这次黄生拉住她的袖子,泪眼相望,绛雪没有再躲,而是跟随黄生进入他的房间,并道出当初之所以不想与黄生相谈,是内心认定书生大多薄情寡义,不会珍惜情谊,直到黄生写诗哭诉纪念香玉,她才窥到了他的一片赤诚之心。但她依然是在心内严格划清界限的,清晰无误地告诉黄生: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这样的决绝,让黄生不悦,直到他拿了怀念香玉的理由,才让绛雪留下来过了一夜。

  这一夜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有没有发生身体上的接触,作者并没有交代,但据下文推测,应该是黄生心中浮想联翩,而绛雪却独独只与其谈论诗词歌赋,或者怀念昔日香玉种种。因为之后数日她都不曾再来,空留黄生一人怀念。但也有可能,绛雪是在极力克制自己心中的情感,她可以与他没有身体上的缠绵,但是精神上的吸引究竟算不算得上一种爱情,所谓柏拉图之恋,比之于性欲之爱,孰深孰浅,并不是一件可以准确定义的事。蓝颜红颜之间,固然没有欲,但那情,自古以来,却也同样让人铭心刻骨。

  男人显然是情欲大于情爱的。所以第二次绛雪再来,他便要与之亲昵,但却被理智的绛雪,以一句“相见之欢,何必在此”给止住了。这一次之后,黄生便再也没有对绛雪有过非分之想,只与其“宴饮唱酬”,打发寂寞无聊时光。尽管黄生自己定义香玉与绛雪,说“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但是他对于绛雪,始终怀了一抹男女间的暧昧的情愫。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他将绛雪当成了香玉的替代品,几次问她是院中哪一株牡丹,以便他早做准备,将其移植到自己家去,免得像香玉一样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而绛雪则要么淡定相告: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要么只掩口微笑,不发一言。

  若不是有道士要建房屋,想要砍掉旁边一株耐冬,怕是黄生依然认定绛雪是与香玉一样的一株牡丹。黄生为其消解了这场厄运,绛雪本应感激,或者按照常理推断,将身体交付于他,也情有可原。假若花神没有感动于黄生为香玉的一片真情,不使香玉有重新复生的机会,那么接下来的发展,或许就是绛雪与黄生的一段浪漫情爱。可是偏偏,香玉死而复生,像第三者一样,突然插了进来。

  在得知香玉消息之前,黄生几乎是打算要追求绛雪的,他先对其表内心痴情:仆为卿来,勿长使人孤寂。而后不过是两日不见,便抱了院中的耐冬树,摇动抚摩,频频呼唤。等绛雪终于忍不了他拿火来炙烤,现身出来时,他还笑着将她拥住。只是“坐未定”,香玉便“盈盈而入”。

  对于香玉以花鬼的虚幻形象突然出现,黄生的反应,是“泣下流离,急起把握”。而绛雪则似甩掉一个包袱般,笑曰: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说完便知趣离去。香玉真是大度,自己暂为鬼,没有人身,所以“助纣为虐”,帮助黄生使计谋让绛雪现形,而且还要恳请她“陪侍郎君”,并答应“一年后不相扰矣”。但想必香玉也是信任绛雪,知道不管黄生如何诱惑,他们之间,都不会有肌肤之亲。女人间能有这样一份信任,最根本的,还是这闺中密友值得信任,即绛雪本人所言“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

  等到香玉终于将魂魄附到温暖之躯中的时候,绛雪又来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这句话绛雪说来,半真半假。代香玉作妇,只是精神,身体上她与黄生,不曾有过亲昵。可是,在她半夜时分,退出房门,留给黄生与香玉尽享鱼水之欢的时候,重新化身为耐冬的她,望着窗内那豆大的光亮,突然间熄了,寺庙中除了黄生与香玉此起彼伏的喘息,便再无声响,那些与黄生过往的亲密,真的那么快就忘了么?

  当然是不会忘的。后来黄生死去,在香玉左边,化为一株“高数尺”“但不花”的无名树木,陪伴两个花妖。只是数年之后,他被庙中弟子砍去,最先憔悴死去的,是白牡丹香玉,而绛雪,也紧随其后,悄然枯萎。

  蒲松龄说: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而一个男人,能有绛雪这样始终以情不以淫的纯洁的红颜知己,假若他心内还依然有不休情欲,那是断然不值得承受女子如此重的情谊相托的。

  能如绛雪一样,为蓝颜而死,这样的精神之恋,或许也只存在于虚构的花妖鬼魅之中。或者,这也只是男人的一场一厢情愿的意淫。

  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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