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负曲线牵扯千年兴衰

  • 来源:投资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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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09-03-17 15:18
  他站在崖山上,别无选择。

  1279年,在元军的猛攻之下,雷州失守,逃至崖山的赵昺君臣,相对而泣,束手无策。当元军的撕杀声渐行渐近时,丞相陆秀夫毅然负上8岁幼主赵昺,面向大海,纵身一跃,自此南宋灭。

  300多年后的1644年3月18日,李自成攻克北京外城,次日凌晨,崇祯帝朱由检在极度悔恨之中自缢煤山,明朝亡。

  不管是南宋赵昺,还是明末崇祯,他们可能至死都不明白,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葬送了他们的大好河山。

  穿越千年的历史薄雾,重温这些王朝更迭的悲剧结局,看似刀光剑影的力量对决,背后都有一条神秘的税负曲线,勾勒出王朝大致相同的兴衰轨迹:

  立国之初,吸取前朝教训,休养生息,轻徭薄赋,人民安居乐业,府库充盈殷实,并达盛世状况;盛世之时,享乐奢靡之风日盛,官府消耗逐年猛增,税负也就水涨船高,人民开始不堪重负;盛世之后,官府开始穷奢极欲,横征暴敛,以致税收枯竭,民不聊生,直至灭亡。

  税负松紧看兴衰

  作为维系王朝运转最为重要的经济基础,税负之松紧,不但是国家兴衰的晴雨表,也是万民苦乐的温度计。

  赵宋之殇,朱明之亡,原因杂陈,而其中一个关键,正是明末黄宗羲所说的“税负积累莫返之弊”,也即当代学者秦晖据此总结的“黄宗羲定律”:封建王朝千年以来,均通过并税式改革来解决农民负担问题,但一次又一次的改革,农民的负担非但没有减轻,反倒愈益加重。

  某种意义上,税负松紧的历史,其实就是另一部王朝的兴衰史。

  回到千年前大宋立国之初。赵匡胤的迅速崛起,结束了五代十国的混乱局面,但经历半个世纪的动荡,整个社会遭到摧残,经济凋敝,即便有如赵匡胤这样的创世雄主,也未能彻底杜绝边患,改变经济发展的大环境。

  赵匡胤之后,伴随西夏、辽、金的不断入侵,宋朝需要缴纳的岁币也逐渐加码,加上朝廷用度极其奢靡浮华,其财政收入也从北宋中期的6千万贯,迅速发展到南宋时期的1亿贯以上。这一不断增长的财政收入,虽然部分原因可归结为宋朝商品经济的高度发展,但也从另一侧面反映了老百姓税负不断加重的史实。

  相关数据显示,不管是土地还是人口,南宋总体上都不如北宋。相比北宋,南宋的土地减少了1/3,税收却增加了2/3, 之所以“地少人少税多”,税种的增多和税负的加重显然是“罪魁祸首”。对于宋朝的杂税繁多,朱熹甚至称古来刻剥百姓的办法,本朝(南宋)全有。

  朱明之兴亡,同样可以在税负松紧中管窥一二。14世纪到17世纪的大明王朝,依然是个农业国家,国家财政主要依赖田赋。但其开国后,却出台了一些很不合理的免税制度,即藩王、皇室成员、功臣等受赐的土地均免除赋税和差役。

  现代税制的免税,或鼓励生产,或刺激消费,或倾向弱势,或保护环境。但大明王朝的免税政策却只保护了王侯公卿,而没有充分体现国家和人民的利益。

  随着时间的推移,享受免税特权的集团也就越来越庞大。据有关资料介绍,享受宗禄的宗室人数洪武初为58人,嘉靖年间增至28840人,不到200年增加近500倍。

  这一庞大的利益集团,不但享受着免税的特殊待遇,随着王朝的衰弱,他们还将吸血巨管插进了老百姓羸弱的身子。当财政日益窘迫时,大明王朝绞尽脑汁,最后亦只有增加税负一途:万历年间,满族起于白山黑水,辽东战事频仍,财政危机骤至,朝廷遂征“辽饷”。

  但其税负的增加,非但未能拒敌于关外,反而激起民变。崇祯年间,农民起义蜂起,朝廷为“练兵剿贼”,又开征“剿饷”和“练饷”。

  这种毫无章法和穷凶极恶的取财之道,不但得罪了大多数百姓官绅,而且还激化了社会矛盾,动摇了国家根本。从这个意义上讲,税负的轻重好坏,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左右着国家兴衰。1644年,横征暴敛的崇祯一朝,最终在“内忧外患”的夹击中轰然倒下。

  翻开历史,因加重税负而加剧衰亡的,从秦汉的租赋到晚唐的两税法再到宋朝的免役法,类似的悲剧命运,又何止朱明一家。

  财政危机“富国”策

  在经济学家熊彼特看来,财政税负的历史,不但使人们能够洞察社会存在和社会变化的规律,还能洞察国家命运的推动力量。他认为:“在社会的转折时期,现存的形式相继殒灭,转变为新的形式。社会的转折总是包含着原有财政政策的危机……”

  诚哉斯言!

  面对走向衰亡的命运,不管是晚唐的杨炎,还是北宋的王安石,抑或明朝的张居正和倪元路,他们都曾围绕税负这一核心问题努力过——革新、变法、改制,可谓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但这种周期性衰亡的历史宿命,依然在他们的帝国重演。

  从税负的角度审视,某种程度上,它们之所以周期性地兴亡废替,之所以“其兴也忽焉,其亡也勃焉”,正是因为陷入了“黄宗羲定律”这个漩涡。

  但在“黄宗羲定律”的背后,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力量在左右着这个怪圈,使其始终挥之不去呢?

  距今940年的“王安石变法”,或许可以成为这个问题的最好注脚。

  1069年,为缓解财政危机,在宋神宗的支持下,王安石拉开了他“富国强兵”的变法大幕。就内容而言,即便以当今诸法论之,王安石变法也不乏先进一面,不管是免役法、青苗法,还是市易法,都有现代金融的影子。诚如黄仁宇在论及该变法时所说:“早我们之前900年,中国(宋朝)即企图以金融管制的办法操纵国事,其范围与深度不曾在世界里其他地方提出。”

  如此先进的变法为何却以失败告终?其中关键,除了当时官僚体制的强大羁绊之外,从王安石变法的动机分析,其主要目的还只是停留在增加朝廷赋税上,即其所谓的“富国强兵”,而非“富民强民”。

  这种“放水养鱼”似的变法革新,即便可收一时休养生息之效,但最后的目的,还是为了能够捞到更多更肥美的鱼儿。如此变法,自然无法真正与民生息,更无法长治久安。

  1085年,王安石变法终因农民不堪重负而告失败,使其“富国”不成,“强兵”更加无望。当然,王安石的悲剧,也正是他“只富国不富民”改革的恶果。

  打开更为广阔的历史视线,细究历代的多次变法,情况同样如此。不管是晚唐的“两税法”,明朝中后期的“一条鞭法”,以及清朝的“摊丁入亩”,从变法动机而论,与王安石变法并无二样,均是“富国”之策,而非“富民”之举,更无增进百姓生活水平之意。

  税负怪圈待突破

  按照现在的经济学理论,一般情况下,富国必先富民,只有国民富裕了,才有充足的税收来源和旺盛的消费需求,进而长久地增进国力,形成良性循环。

  如此道理,封建王朝的统治者,多有所察。他们应当知道“富民”的重要性,也深知陷入“黄宗羲定律”的危害。但封建王朝的统治者,当面对财政压力的时候,为什么最后都成了糊涂蛋,自觉不自觉地陷入了“只富国不富民”的税负变革路径?

  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几乎每个朝代都有所谓的盛世,但每个盛世最后又都沦为衰落的起点。一种分析认为,在每个朝代的生息时代,社会积累了大量财富,这些财富在社会经济开始好转的时候就需要再分配,而政治被垄断在权贵阶层手里,分配的天平就不可避免地倒向他们。当社会财富基本瓜分完毕的时候,所谓的盛世,也就变成了衰落的开始。

  从这个维度理解,朝廷之所以“只富国不富民”,究其实质并非“只富国”,而是“只富权贵”,只是以“富国”为幌子达 “肥私”之目的,至少在客观上都走向了“肥私”的终点。而最后的结局是,极少数权贵中饱私囊,富可敌国,而大多数老百姓,则水深火热,民不聊生,国家也同时走向凋敝破败。

  1644年,崇祯十七年,当李自成快要攻破北京的时候,农民已经无粮无钱可征,但崇祯朝的那些皇亲国戚以及各色官僚,却如铁公鸡般一毛不拔,至死都不愿捐钱挽救危亡。

  何止大明王朝,两千年封建王朝里,那条不断上扬的税负曲线,都正好与当朝权贵的财富膨胀同向运动,而王朝的兴衰,则与之背离。而在这个税负和财富分配的怪圈背后,则隐藏着更为根本的政府治理问题,历史上几乎所有的兴亡废替,基本上都可以从中找到答案。

  政府治理,不管是税制结构,还是中央与地方的关系,说到底其实就是一种分配关系,关键一条就是“财富如何分配”,国家又如何调控这种分配,也即财政税收之道。

  一般情况下,要达到“善治”,国家必须通过财政税收等手段,实现让社会能够承受的财富公平分配。否则,税负和财富分配的严重失衡,必然成为“黄宗羲定律”永不停息的动力,王朝的兴衰废替,也就成了不可更改的铁律。

  古代的王朝更迭如此,进入现代社会的经济危机,同样印证了这一逻辑:税负不公,分配失衡,大部分人失去消费能力,有效需求变得不足,继而产能过剩,最后爆发危机——从1825年开始的第一次全球意义的经济危机,到2008年肇始于美国的金融风暴,概莫能外。

  《投资者报》评论员 李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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