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奸”这名目,原本是汉人骂那些跟满人合作者的,但满人统治两百多年之后,人们忘记了原义,捡起来,用在了跟外国人打交道的人头上。特别喜欢用这个词儿骂人的,偏偏满人为多。在晚清国门被打开的最初二三十年,别说跟洋人打交道,就是沾濡了洋人的学问,也会为士林所不齿。
原来京师办同文馆,是准备招年轻翰林的,高起点,大阵仗。但士林以学习洋文为耻,一个翰林都不肯来,也不敢来。结果使得一个国家办的西学最高学府,变成了满人贫寒子弟救济中心。混进来的,都是贫寒八旗子弟,饭吃不上,鸟是要遛的。其他几个新学堂的学生,尽管都是国家珍稀的洋务人才,但在官场上,却一直被人看不起。严复留学英国回来,做了北洋水师学堂的总教习,但在科名方面没有建树,一直为族人看不起。严复有个叔父,是个举人,其实什么都不是,却有资格一直看不起严复。严复受了这个刺激,每次乡试,都会下场,但屡试不第。如果他不花那么多工夫准备考试,肯定还可以翻译出更多的西方著作。当年留美幼童归国后的境遇也很惨,花了大笔的银子,眼看从中学学到大学,半途撤回,撤回之后,居然就让这些人进水师当水手,从最底层干起。
那年月,办外交,被官场视为畏途。郭嵩焘担任驻英法公使,要找十几个随员,待遇优厚,但无人应征。曾国藩的公子曾纪泽,在驻外使节中算是比较保守的了,名门之后,堂堂侯爵,依然被人视为汉奸。那时驻外使节,按清朝体制,有钦差的名义。别的钦差,所过地方,大多殷勤,唯有驻外使节,人家会说,什么钦差,分明是汉奸。
在国内跟洋人打交道,不论情况如何,都要强硬,不强硬,就是汉奸。别说一般洋务人员,就是德高望重的曾国藩,办理天津教案,没有按士林舆论的口径强硬到底,照样被人骂得狗血淋头。一向以曾中堂为荣的湖南人,居然有人提议要开除他的省籍。声望远不及曾国藩的李鸿章,对外交涉办得多,条约签得也多,一直就是士大夫们嘲骂的对象。哪个御史弹劾了李鸿章,即使为此丢了官,士大夫也争相宴请,恭维得跟朵花儿似的。甲午之后,有人居然传他的儿子李经方入赘日本,做了日本的驸马。京城苏丑杨赶三死了,人们把此事硬跟李鸿章扯在一起,说是“杨三已死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李鸿章排行老二,李二先生,就是李鸿章。不仅李鸿章如此,李鸿章下面的人,做过轮船招商局总办的马建忠,也吃瓜捞。1983年有个浙江的举人,因为人代考,事发之后,逃避追捕,去了日本。只因为此人也姓马,就有御史把这个人说成是马建忠,上奏弹劾,说李鸿章是大汉奸,马建忠是小汉奸。
每次中外冲突,国内舆论都是一片喊打之声。调门越高,得到的喝彩越多。打又打不过,打败了,就在国内找汉奸,所以,像李鸿章这样的人,就成了中国失败的罪魁祸首,好像没有了李鸿章,中国就可以百战百胜似的。
戊戌维新中,所有的维新志士,在相当多的国人眼里,其实都是汉奸。人们把康有为、梁启超这样的新汉奸,跟李鸿章、李经方这样的老汉奸放在一起抨击。我们现在说戊戌维新,当年则传是康有为进红丸,毒杀皇上。进而,连戊戌过后的庚子年闹灾,都是汉奸们闹的。八国联军,也是康有为领进来的。跟六君子一起倒霉的张荫桓,在发配新疆的路上,被一路骂作汉奸。义和团运动,汉奸的头衔随处赠人,凡是跟洋字沾边,别说信洋教,跟洋人做事,哪怕有块西洋的打簧表,用了一支西洋铅笔,都被说成了二毛子汉奸。当时不是光抵制日货,所有的洋货都抵制,卖不行,买也不行。不是一般的不行,被义和团抓了,要砍头的。
骂汉奸骂到极致,就会走到反面。八国联军来了,义和团烟消云散。北京城内,家家户户争挂“顺民”招牌。在日本占领区,就是日本顺民;在美国占领区,就是美国顺民。从前没有人敢说自己认识洋文,现在认识几个洋文的,都发了财了,因此人们争先恐后,在自己的家门口挂上写有几个洋文的牌子,觉得这样就安全。
义和团的大师兄,跑的跑了,没有跑的,也信了洋教,因为我们的菩萨不灵,人家的菩萨灵。过去天天骂李鸿章是汉奸的满人,成天盼着他来跟洋人谈判,好救他们出水火。庚子之后,洋务成了最吃香的岗位,人人挖门钻洞,要去做洋务。从前的驻外使节找随员找不到,现在一个使节外放,上千人钻营一个随员的职位。使节手里走关系的条子,一把一把的。
但愿,这事都过去了,过去就过去吧。
(黄昱铭摘自《中国新闻周刊》)
张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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