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人黄靖贤

  • 来源:视野
  • 关键字:黄靖贤,夫人
  • 发布时间:2013-09-02 09:45

  我夫人姓黄,原名婧婘。民国十年与我订婚,我提议改用靖贤两宇,就以此为字。她家是北平汉军旗籍人。二十八岁和我结婚,时为民国十年十一月十三日,二十四年八月二十日卒于邹平,得年四十二,跟我共十四年。

  起初我为倾慕佛家出世的道理吃斋素,年近三十不娶。民国十年,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之讲演后,始有意室家。友人伍庸伯先生问我择妻的条件如何,我回答说:在年龄上,在容貌上,在家世上,在学识上,我不会计较,但愿得一宽和仁厚的人。不过,单是宽仁而缺乏超俗的意趣,似乎亦难与我为偶;有超俗的意趣,而魄力不足以副,这种人是不免要自苦的;所以宽仁超俗而有魄力者,是我所求。这自然不容易得,如果有大贤大略近乎这样的,就是不识字亦没关系。伍先生面有喜色,说:你真能这样彻底吗?当真能够这样,那我现在想介绍的人,倒或者可以当意的。于是他就介绍他夫人的胞妹给我,就是靖贤。黄氏先世,做过旗籍武职,她的父亲、大哥、三哥故后,又以民国渐不发旗饷,家况甚苦。她没有什么求学的机会,不过粗识几个宇。年纪已到二十八,还不曾说定人家。我平素极不喜旗人,当时对伍先生表示怀疑。伍先生说她没有“旗习”,他们亲戚两家合租一小房住,朝夕见面,他十分知道的。我又要求会面,先做朋友再订婚。伍先生说她家里守旧,恐怕做不到。但伍先生见我非会面不愿商量,终究设法介绍我在他家见一次面。她的衣履装饰,极不合时样,气度像个男子,同她的姐姐伍夫人站在一起,颜色比姐姐反见老大。凡女子可以引动男子之点,在她可说全没有。就在这匆匆一面后,我们便订了婚。

  既婚之后,渐觉得新妇不符合我的希望。她于妯娌姑嫂或其他人之间,仍不免以小事生气,至于气得心痛,不见有越过一般人的宽大气量。而妇女们好时髦装饰的心理,似亦不能完全超越过去,而无所计较。我慢慢觉悟我以前的要求,太涉理想,实是与妇女太少接触,缺乏经验。妇人天然是要心量比较狭窄的,妇人天然是多注意外表的,一例皆然,不能怪哪一个。又觉悟择妻只注意其天质一面,不注意后天条件,失之太偏;后天的读书为学,未尝不可扩充心量,变化气质。且如我好读书,用思想,而她读书太少,不会用思想,许多话都不会谈,两个人在意识上每每不接头,亦是不应该的,因此在婚后的十年内,彼此感情都不算顶好。大体在她对我先后差不多,总是爱惜照护;在我对她的感情,则好恶升降,多有转变不同;总是在一处,日子多了不免有怄气时,离开一阵又好一些,但一年一年亦趋于稳定。一面由日久我慢慢认识出她为人的长处,一面我亦改正了我自己不对的地方。不想年纪越大,彼此爱情倒增加起来,在四十岁过后的两三年,是我们夫妇间顶好的时代。

  靖贤的为人,在我心目中所认识的,似乎可用“刚爽”两个字来说她。见好于人,向人献殷勤,是她最不做的事。于平常人所贪慕的一切,她都很淡,像是没有什么是她想要的东西。在这两点上,我自省都不如她(即我有时不免向人献殷勤,我不免有所贪慕)。说了话便算,打定了主意便不犹疑,遇事情有判断,说什么就干什么,亦是她的长处。她常常讨厌我反复,说了话不算,遇事没有准主意。我真是徘徊顾虑性最大的人。我常常胸中空洞无一定的意思,计虑同至,能看见正反两面的理,左右不同的路,一时倾向于此,一时倾向于彼,诚亦事所不免。这爽利与徘徊,几乎成了我们十几年每次起冲突的症结所在。然而靖贤的爽利,毕竟可爱呀!和刚爽相联的就是正直、少弯曲、坦白、干净、信实与信义等好处,我恒愧不如。

  我虽受许多朋友的推崇奖掖,以至许多不曾见面的人或不熟识的人,过分推想我人格如何伟大;但在家里我夫人眼中看我,却并不高。她眼看我似乎是一个有夸大的志愿,而不甚踏实的人;虽说有心向善,向善心到底不强。她常常指责我的毛病,除了上面所说好反复一点外,大概有三点是时常说到的。一点是我说话太狂夸,自视太高,自信太强,她极表示反对。一则认为这是没有理由可以承认的;一则认为这于个人德性是不很好的。一点是我做事待人不真忠厚,不过大体像忠厚罢了。还有一点是我永不认错,碰了钉子仍不回头,执拗不听人话。她指责我的,都不算冤枉。说我不真忠厚,有时亦能说得我心服。唯有夸大与执拗,我虽无法否认,但无奈这两点似乎是我生命中的要素呢(我相信这是从我的长处而来的流弊)!从她对我的批评态度,见出她读书虽少,而胸中有义理境界;虽是妇人,而气概不凡。尤其是她说我不真忠厚,向善心到底不强两点,使我敬惮。

  我们的感情好转而稳定下来,就在我认识得她的长处,而肯定她的人格价值的时候。以前亦有很要好的时候,但似多从两性相互的需要上来,以及其他的彼此辅助照顾而来的好感;但总有一个使我们不好的因素在,所以总不稳定。这个原因,就是我未发现她的人格价值,意识隐微中有点不满,看见旁的异性有时生羡慕心。她的好处,是天生的,不从学问来;但非有学问的人不能认识她的好处。前些年我尚没有如今的眼光;而初婚几年,男女情欲重,家庭俗务多,种种琐碎的刺激牵扰,又遮蔽我的眼,还有择婚时不注意后天条件的后悔意思,为遮碍不小,及到遮蔽渐去,我自己亦有点长进,对她的人格价值,暗暗点头感到满足,反而觉得只有她配做我的妻子;不知怎地,以前对其他女性的羡慕心,以至好色冲动,仿佛都没有了,心理改归纯正,只有一片好意对她,非常单纯。这时她感觉到我待她和从前不同,曾痛哭过一次,责数我以前待她的不对,像是多年积闷,为之一吐。在这里我真是负着非常的愧歉呀!如果她不死,我还可以补赎,她死了,我怎能补赎呢!呜呼!

  我转回来想,在天安排我两人的关系上,亦许靖贤是纯粹落在牺牲地位以成全我的吧!她最先成全我的,是到我年近三十才来我家,给我很大的机会为思想上创造努力(不必多,假令早结婚三五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未必能成)。婚后的十四年间,使我藉以了解人生,体会人生,并从她的勤俭,得以过着极简易的生活,俾我在社会上能进退自如,不用讨钱养家,而专心于我的社会运动。在这中国问题极度严重的时际,她又早早离开我,给我以爽利的身子,容我以全副的精神,对付大局问题,为社会服务。我此后决不续娶,不在纪念她的恩义,表见我的忠贞,而在不应该糟蹋她留给我的这个机会,我将用我这机会,改变我的生活。所以我今后为社会的努力,任何一分的努力,我将使知交诸友都认识这是出于我对靖贤的成全。这或者是我于万分对不住靖贤之中,求得一个补赎的路吧!

  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四日

  梁漱溟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