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入殓师:用青春抚摸生死

  在浙江嘉兴,有一家独特的殡仪服务中心,他们除了给逝者化妆,还给逝者做从头到脚全方位的按摩修整服务,他们是中国大陆的首批职业入殓师。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竟是清一色的“90后”,3男6女的组合。青春洋溢的他们承受着各种非议和委屈,用温暖的双手融化“往生者”的冰冷,用美好的青春坦然地抚摸生死的温度……

  第一次:稚气脸下有颗成熟的心

  2012年的浙江嘉兴格外闷热,知了在树上不停发出的“吱吱”声让这条通往老殡仪馆的狭窄小道显得无比漫长,空气中传来的刺鼻味道加上远远就可以看到的醒目的“殡仪馆”三个字让人不禁会浑身冒冷汗。生命的终点站,无论是贫富贵贱,总归一处荒凉的郊外冢。

  2012年6月的一天下午,一位老者被送到这里。两位身着白袍、戴着口罩手套的年轻入殓师快速接过遗体车,轻轻地推着逝者走进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化妆间。

  往生者(在这里,逝者都被称为往生者)是一位70多岁的老人。因为老人在病逝前出现严重内出血,嘴用毛巾塞着,腹腔内的积血不断从口鼻流出,脸色苍白,遗体散发着酸腐的气味,眼睛大大地睁着,眼神空洞得让人的后背猛然汗毛直竖。两人走到逝者跟前深鞠了一躬,之后,相互配合,用浸水的小毛巾轻拭往生者全身,脸、头发、指甲缝,边擦拭,边按摩;净身后,又轻缓地给老者涂上精油、按摩每寸肌肤、舒缓关节,随着轻柔的按摩,这位往生者的眼口缓缓闭上;然后用刷子扑上粉底,扫上腮红,慢慢铺开;接着眉笔轻轻滑过眉宇,口红均匀涂在双唇上,一切都遵循自然本色……整个过程严肃、谨慎,因为逝者的皮肤比较脆弱,要避免戳到皮肤,所以每个动作都特别小心。她们对待每一位往生者都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带着温柔和爱去触摸往生者的每寸肌肤。

  最后一次以最受尊重的形式得到放松,老人的面容变得自然安详、干净整洁,俨然平日熟睡般地躺在那里。

  两个小时后,站在一侧的老者亲人接过两位年轻白衣入殓师手中拧干的毛巾,轻拭老者双脚、扣好最后一颗衣扣、为老人穿上鞋子,亲人们的悲伤被入殓师倾注了所有情感的执着和敬畏所感染,回忆着、领悟着,继而失声痛哭……

  入殓仪式结束,往生者被送往停放守灵的厅堂。入殓师离开前,家属鞠躬感谢,入殓师亦以鞠躬回敬,一切无言,仅有对生命的敬畏。

  脱下白袍,摘下口罩,露出的是两张稚气的脸,她们是黑龙江女孩刘伟宸和吉林女孩黄鹤,都是“90后”,这一次是两个人做入殓师以来第一次合作完成整个化妆过程。她们做起这些的时候是那样平静从容,这个一度被人称为“最叛逆、最不靠谱的一代”在这里显得那样“不合时宜”。跟她们一样,在这里工作的一共有9个人,他们是大陆第一批专业入殓师,女孩居多,朝气蓬勃的他们选择这份职业,是因为觉得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有存在感和价值感……这个“90后”群体已经足够成熟,他们觉得,自己这个年纪可以独自担负很多事情,至少,刘伟宸和黄鹤就完全承担起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最难忘:

  装扮逝者最后的容颜

  2009年入职至今,小岚记忆中最难忘的始终是自己第一次单独为逝者做整容。

  那天天刚蒙蒙亮,领导的电话把还在熟睡中的她叫醒,告诉她需要独自完成一次整容。以前都是和师傅两个人一起做,她只是助手,一年后的她每次都跃跃欲试,可师傅总是担心。这一次的独立操作,她没有紧张,反而有些期待,但到了现场,她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

  小岚刚进太平间,工作人员立刻把她带到逝者跟前,并嘱咐说:“一定小心些。”只见逝者被布盖着,一般这种情况可能逝者是受伤程度严重,或者面目全非,如果这样,她根本没有足够的经验来应付。她忐忑地掀开盖在逝者身上的布,看到逝者面容完整时,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

  这位老人是跳楼自杀,因为患重病,为了不让子女有太多的负担,他选择从高层跳跃的决绝方式,而且坠楼时身子狠狠地插在一块尖尖的石头上,肚子被划破,整个肠子都裸露在外面。

  看到老者的身体时,小岚惊呆了,她首先要做的是把肠子放回到逝者的肚子里。她拿着手里的求救电话犹豫着,自己第一次独立完成整容,难道就这样退缩了吗?师傅能做到的,她也一定能做到,想到这,她把手机放回兜里。逝者露在外面的肠子很饱满,如果用力不对的话,会使肠子中的排泄物喷出来,但当着家属的面,她还是硬着头皮将逝者的肠子一点一点轻轻地放回体内,并迅速将伤口缝合,独自完成了这次整容。

  做入殓工作时间长了,也会遇到自己认识的人。小岚说她就曾给自己一个叔叔做过入殓。接到任务时,她并不知道逝者就是这位叔叔,赶到现场,才发现是自己的亲人,那种感觉就像心被刺穿了一样。那位叔叔喝酒喝多了,脸和手脚都肿得不成样子,她觉得从小就认识的叔叔突然变得陌生,“我就在想,不管我怎么化都不会像他了,越化越不像,他整个人就像变形了一样,一切来得太突然,生命太脆弱了。”

  在所有整容对象中,最有难度的是给农民工做入殓。因为农民工大都是身体强壮的年轻人,而且多数可能是意外死亡,除了整容难度大,最让这些“90后”女孩受不了的是那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面。年轻的农民工死亡后常常得不到应有赔偿,往往家属们的哭泣声持续多久,她们的眼泪也跟着流多久。

  有一次,丽萍为一个年轻的男子入殓。他是从事空调安装的师傅,高空作业不幸坠楼,可是老板不同意赔偿;他的媳妇患重病,而且还有一个刚满一岁的孩子,男人去世后,家里的天就塌了。丽萍叹着气,“这种时候我觉得又可惜又可怜,感觉自己的力量太渺小了。”

  季烁红第一次真正接触到遗体是在2011年的夏天。那一年溺水身亡者甚多,被打捞起来送到殡仪馆的溺水者“形态各异”,她学着师傅的样子给遗体消肿、清洗……小小的房间里,看着各种面目狰狞的死者,空气中也掺杂着死亡的味道,这个21岁的姑娘胃里翻滚,跑出门外,吐得肝肠寸断,她觉得自己全身都是脏的。工作完成后,她把自己浸泡起来,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清洗,第一次这样讨厌自己。她也曾动摇过,可是后来不久温州发生惨烈的动车事故,让她再一次坚定了自己走下去的决心。

  2011年7月23日,季烁红跟着师傅许康飞等遗体整容师奉命赶赴温州去给那些死难者化妆。闷热的停尸房里,师徒俩天不亮就起床,然后一直忙到后半夜,穿着严实的工作服,身体像泡在水里。尽管很难受,但看着一具具经过惨烈挣扎的遗体现在好像都静静地睡着了,她感到了欣慰,尽管这些遗体有的缺腿,有的少手,有的支离破碎,有的甚至没有了头。直到最后为小伊伊的父母化完妆,她再也没办法控制住自己,尽情地痛哭了一晚上。季烁红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这个行业的残酷性,写下了自己第一条微博:一切都不可以重来,我能做的只有让他们体面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黑白配:

  入殓服下有颗年轻的心

  “90后”入殓师们的工作强度很大,上两天班会有一天的休假。但两天班中有一天是要24小时值班,第二天还要正常上班。下班时间是下午5点,5点后,他们可以回到宿舍,但必须在宿舍里随时待命。一个电话打来,15分钟内必须出发,一次完整的服务大概要2个小时,而且入殓会遇到许多意外的麻烦,如果没有及时的应变力和果断的判断力,真的很难胜任。最尴尬的是遇到正在洗头或洗澡,因为时间紧,洗到一半不得不满身泡泡地出发,工作完后才能接着再洗。

  都是“90后”,再累的工作因为年轻也变得轻松。“大家平时都很疯的。”许佳说,年轻人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偶尔也喜欢恶作剧。

  下班后,她们喜欢一起去附近的足疗馆泡泡脚、按按摩。因为入殓站着的时间长,她们的脚掌僵硬而且会长很多死皮,按摩师傅很疑惑,这些小姑娘怎么会把脚弄成这样。调侃按摩师傅也成了她们的乐趣之一,“那天晚上,师傅问我是做什么的,我骗他说,我是踩面包的,你看我脚上这么多死皮。”许佳说起按摩店的事情,笑得很开心,“你知道吗,那时候旁边有个女孩,很喜欢吃面包,听我这么讲,吓死了。我就越发起劲,跟她说,不要吃啦,都是用脚踩出来的,里面都是污垢。”

  许佳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小姑娘,在家里娇生惯养,父母从来不对她的生活进行干涉。初中时,她骨子里的叛逆显露出来:她从不穿校服,喜欢穿自己逛街在地摊淘的五颜六色的衣服;学校不允许学生染发,她就自己偷偷去染,最后进不了校门,她就像男孩子一样爬墙进学校。因为喜欢吃,她梦想成为厨师;因为喜欢玩,她梦想成为导游,做一次环球之旅;她还喜欢看动画片,特别喜欢《海贼王》里的“熊”,她觉得“熊”一巴掌能把人拍飞,特别有意思,她崇尚强力,好打抱不平。

  这样一个“假小子”,大学毕业时谁也没想到她会成为一名入殓师,因为选择这份职业,就意味着她必须放弃原来所有的梦想和二十几年养成的生活习惯。从五彩缤纷的世界进入黑白配的人生,从活泼好动到静若处子,从叛逆粗心到温柔细腻,职业的性质也让她有更多的机会直面生死问题,思考得多了,带来的是早于同龄人的成熟。无论任何场合,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工作,觉得这份工作带给她的满足感是从别处感受不到的。

  生死悟:

  不要人生垂暮才想俯拾朝花

  殡仪馆里,哀乐低回,生离死别的悲剧每天在上演。身在其中,这些感情丰富的“90后”孩子们并没有因每天的接触遗体而麻木了灵魂,他们经常会不知不觉地被感动,“有时会为家属的悲痛触动,有时候也会联想到自己,不自觉地流泪。”

  相较于其他“90后”入殓师,季烁红的经历很特殊:2008年,18岁的她像很多同龄孩子一样即将参加高考,对未来也有无尽的期待。可这一年,太多的离别让她的人生发生了改变。奶奶去世,从小玩到大的表哥也因车祸撒手人寰,“而我的这些亲人在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就像物品一样,身体任由负责殡葬的人摆弄,草草了事,这样做,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会开心吗?”说话时,她几度哽咽。更糟糕的是,这一年夏天,季烁红自己也遭遇车祸、重度昏迷,休学、留级……对于一个正在紧张备考的高三女生来说,带来的打击可想而知。因为车祸,她的眼睛曾有一段时间看不到光明,她由原本拿过省里奥数比赛二等奖的优秀生,变成了班级倒数;强烈的自尊心和学习压力,甚至让她做出了愚蠢的自杀行为。相继遭遇亲人的逝去、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让她对生命有着与同龄人不一样的感悟,“我们承载的是生者与逝者的羁绊,是逝者给生者的回忆,是生者对逝者的救赎。”在22岁的季烁红眼里,人生一世,最后总是建立起各种羁绊,生命的外在微不足道。“既然如此,生又何哀,死又何惧,不如开开心心送走往生者,叮咛一句:‘路上小心,总会再会。’”

  在王凡半年的职业生涯中,他感触也很多。他曾遇到过一个6岁的孩子,因为贪玩溺水,那么小的孩子,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看着孩子的遗体,他忍不住流泪了。王凡说:“见多了死亡,让我更懂得了如何生。生命是很脆弱的,我们随时会发生意外,所以要好好珍惜身边的人,珍惜现在,积极活在当下,面对不舒心的事情,要学会放下。以后当死亡突然降临,回味起走过的人生也会少些遗憾。”

  更让人唏嘘的是,某公司的老总,本想事业有成后接老家的母亲来嘉兴享福,没想到母亲路上却出了车祸,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这位老总在把老母亲送到殡仪馆时悲痛欲绝,母亲的骨灰盒、墓地,他都买了最好最贵的,可是母亲永远不在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所以孝敬父母要趁早,他们在我们身边的时候要多给予关怀。”王凡说。这些逝者中有各种各样的人,当官的,一般百姓,老年人,小孩子……但来到这里,就意味着要去往另一个世界。王凡经常有着比他这个年龄成熟很多的人生感叹,他在微博中写道:不要等到人生垂暮,才想起俯拾朝花,且行且珍惜。

  在经历过那么多生死离别后,入殓师曾亮亮说:“回家后,我要为父母做饭,等他们回来,为他们洗脚。对身边人和生命的珍惜,早已变成了一种迫切愿望。”“这份工作带给每个人的成长都是迅速的。”刘伟宸说,一些入殓师在为往生者完成入殓后,自己也会痛哭,之后便是对生命、对亲人和对时间的珍惜。

  生是一道门,是死了的人关于生的旅程;死是一道门,是活着的人关于死的旅行。死是生者去另外一个世界延续生命——入殓师们对此深信不疑。送别往生者最后一程的是入殓师:轻柔执着的动作、娴熟的技巧、全身心倾注的感情,为往生者留给人间最完美的终结。

  文/寒水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