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自己的伯乐(上)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刘九龄,伯乐
  • 发布时间:2013-11-08 13:20

  《大清律补遗》云:子抗父命,大逆不道,父惩子,顺天意,大道。

  一、刘九龄不做少爷不读书

  郭天举收徒不知啥图谋

  当下已经没有骡马大市了,早些年的骡马大市比过节还热闹。三洞桥屯是个大屯落,有三百多户人家,村中的房子虽然都是尖顶的,但是烟囱都很别致,是红色的,都是村东两泉山上的红板石砌成的。这个屯子的屯长,也叫族落长,是屯子里的大地主刘洪甲。刘洪甲是一个心地很善的地主,也是一个绅士。在江北范学岐私塾学堂学过六年,后来又在国高读了两年。他原本是应该在县府衙门做文书的,但他家的地多,父亲又年迈,就回家主事了。刘洪甲家里有一百七十多垧地,但大部分地都租给了佃户。他收的租子很少,也将地分成三六九等。薄的租金就低,山坡地和洼地稍高一点,但租金再高每垧地也多不过二十块大洋,好地他就自家种了。他家的地不种大庄稼就种芝麻,因为他在距这里不到十里地的木香镇有一座香油坊,油坊每年要用大量的芝麻。他的香油有字号,叫洪甲香油,还专门在黄家的瓦盆窑里烧制了能装二斤香油的罐子。洪甲两个字就刻在罐子上。刘洪甲做善事也很有名,他为了让三洞桥的村人能赚到钱就在村子创办了三洞桥骡马大市。最初的骡马大市也就是一个牲口市,在这里猪羊包括鸡鸭鹅狗都可成交易。后来他又联系到了哈尔滨南郊的两个马贩子,把他们请到骡马大市,让他们有交易的场所,就这样骡马大市就渐渐地红火起来。骡马大市不仅仅是交易场地还有一些配套的能人把持着集市:有兽医,有大秤匠、大尺匠,还有相马师。这些能人都收入不菲。另有杂役几十人,他们主要是备马槽子和马料,每天还要清理大市里的牲口粪便。这些事情都是由村人去干,使三洞桥的村人手头都有了丁当响的光洋。刘洪甲有九个儿子,大儿子在外省的衙门里做事情,二儿子和三儿子当了国军,其中一个儿子还当了营长。四儿子和五儿子留洋在日本,后来就来木香镇管理油坊。六儿子是个残疾,腿瘸,后来在八岁的时候得病死了。七儿子和八儿子读了三年私塾先后回家做了管家和账房先生。九儿子也就是刘九龄,他天性古怪,也进过私塾学堂但学不下去,一读书就犯困,私塾先生不愿教他,就把他送回刘家大院。刘九龄又是一个滚刀肉,爹骂他他不眨眼睛,揍他也看不出他疼来,刘洪甲拿他没办法就让他放任了。刘九龄不愿意说话也不好动,但他又不愿意在家里待。他愿意去两个地方:一个是村东的江汊子,他在江边的草丛里抓蛤蟆,抓得多了就用柳条子把蛤蟆穿起来拿回家里挂在树上晾晒。等蛤蟆晾干了他就拿下来送给伙房的厨娘,让厨娘把这些蛤蟆炸了。刘九龄也不算太爱吃炸蛤蟆,但他娘愿意吃。再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骡马大市,进了大市他喜欢看马。由于他总去骡马大市,就被一个人发现了。这个人叫郭天举,是这骡马大市最受人敬重的相马大师。他相马主要是看马的牙口、马鬃、马尾巴、马蹄子。郭大师相马很排场也很费时,他先两手合并双目紧闭,嘴里不知嘟囔什么,然后开始相马,至少得有两袋烟的工夫才能把马相完,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支铜铸的烟袋,把烟袋装满烟,然后请他相马的人急忙给他点烟。他抽完烟才慢慢说道,此马两岁口,一岁口时遇过一次瘟病但挺过来了,因为此马有天相,亦就是万物之克星,但只克恶不克善,所以此马应做坐骑,虽不能日行千里,但百里之内不显乏力。此马如若驾车那是可惜了。此马马鬃泛有青光,马尾粗壮无杂色,尾尖不藏污物,其马相抗万病不择食,是上好马。其价可在一百至一百五十块大洋之间,请二位酌定……

  郭天举是一个很精明的人,他知道恭敬刘洪甲才能在此地站稳脚跟,而他又没有机会去恭维刘洪甲,看见刘九龄整天在骡马大市闲逛就觉得机会来了。他先对刘九龄表示出了爱抚,主动和他说话又告诉他今天大市里哪一匹马最好,这让刘九龄非常高兴。后来他整天跟着郭天举,也想看透郭天举这种大能耐。郭天举自然也看出来刘九龄的心思,就想让他做自己的徒弟。刘九龄虽然只有十九岁,但他做人不声张不显露,这也看出这孩子很有心机。有一天郭天举相完了四匹马就闲暇下来,拉着刘九龄走出了骡马大市,对刘九龄说,今天大哥请你吃顿饭,去木香镇吃,你看咋样?刘九龄说,愿意。只是我不愿意走这么远的路。郭天举说,去木香镇我都不愿意走,咱们骑马去。骡马大市为我备了两匹好马,咱俩一人骑一匹。刘九龄说,我不会骑马,但我敢骑。郭天举说,我这两匹马该烈性时烈性,不该烈性时温顺得很。两人就骑着马奔了木香镇。到了木香镇的镇口,郭天举就问,少爷,想吃什么,到哪个酒馆?刘九龄说,我不常来木香镇也从来不下馆子,平时来木香镇都到我七哥和我八哥那儿去,在家里吃。洪甲香油坊是我们家开的。郭天举说,我知道,洪甲罐子香油就是从这里拉出去的,我家还有一罐子呢。既然是我领少爷到木香镇下馆子那就不能到你家。刘九龄说,那就听你的。

  在木香镇的大街走了一趟,最后他们进了凤如驴肉馆。郭天举说,这里的几样东西非常好吃,一是驴马烂,知道是啥东西吗,就是驴的下边的东西,男人吃了有力气。还有炒驴皮,这东西有胶,也是滋补的。最好吃的要数驴肉馅饺子。两人进了酒馆,坐下以后店小二急忙过来让他们点菜,郭天举就把刚才和刘九龄说的那两样菜点上了。店小二扭头进厨房,刘九龄忽然对郭天举说,大哥,要嘱咐你一句话,不要跟店掌柜说我是刘洪甲的儿子。郭天举就笑了,九少爷,你是个大器之人。

  一会儿酒馆的小二把菜和饺子都端了上来。郭天举又对小二说,再拿一壶赵家烧锅。刘九龄说,大哥,我滴酒不沾。我爹叮嘱过我们哥儿九个,好男人要远离三大恶,一酗酒,二抽大烟,三逛窑子,如犯家戒便被赶出刘家大院。

  郭天举说,好,那你就不喝,但我和少爷在一起吃饭必须得喝一壶助兴。刘九龄说,见大哥如此诚意那我也喝几盅。郭天举说,那你就不怕刘老爷把你赶出大院?刘九龄说,其实我看着老实,但从骨子里也是个不安分的人。我爹管教我没错,但一切都按照我爹说的去做,那我这辈子就不会有大出息。

  两个人便开吃开喝。几盅酒下肚刘九龄便放下酒盅问道,大哥,为啥请我吃饭?是看得起我,还是要恭维我爹?

  郭天举一怔,想不到眼前这位不到二十岁的孩子竟然如此精明,就说,都不是。我看你的悟性好,天分好又喜好相马,我就想收你为徒。不瞒你说,我没儿没女,我得让这门手艺传下去,所以就……

  刘九龄起身拎着酒壶把两个酒盅斟满,然后就端起酒来说,大哥的话正合我意。如此说来今日我该改口,不能叫你大哥了,应该叫你师傅。

  郭天举说,不能改口,相马这个行当如果要称师傅徒弟是一大忌,其绝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大凡相术,不是共有的,每个相师自有大彻大悟,师傅只是指点,打通疑惑让你看到相术之渊源。

  刘九龄说,九龄明白。但我不是小人,我知道知恩必报,更不能在相师面前使绊子。将来不管我名气多大,也要让对方知道我是靠郭大师提携而成为怀有绝技的人。

  郭天举笑道,有你这番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刘九龄说,从今以后在木香镇这一带你就是爷,如果谁敢冒犯你,我会让他滚出木香镇。另外,既然你已经收我为徒我也不能不表达孝心,将来我送两匹马给你。

  郭天举说,这可不行,如果让你爹知道了还不骂你。

  刘九龄说,我虽然没有钱,但我可以向七哥八哥借。两个人就喝得很尽兴。吃完饭,刘九龄叫店小二算账。店小二小心翼翼地过来说道,少爷,我们掌柜说了,今天这顿饭不收钱。掌柜的认得你,掌柜的说,我们酒馆常年用的香油都是你们家的。

  刘九龄说,你们掌柜的认错人了,我不是刘家大院的人。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了三块大洋放在桌子上,拉起郭天举起身就走出酒馆。

  此后,刘九龄就和郭天举在骡马大市寸步不离。郭天举看到了他的诚意,就决定把他推到前面让他一试身手。这天一个绅士模样的人牵着一匹马走到郭天举面前,在马的旁边还跟着一个彪形大汉。那位绅士对郭天举说,我是买主,旁边这位兄弟是卖主,我要买一匹坐骑,虽不能日行千里但也绝不能百里之内就趴窝。请您仔细给我相相这匹马,我给您十块大洋。这时郭天举就把刘九龄推了出来说道,这位也是相马大师,只是轻易不出山,别看他不到二十岁,十几岁时就师承江北相马大师罗兴汉。罗兴汉已故去四年,他是罗大师唯一的徒弟。绅士看着刘九龄冷笑道,还真看不出来。好,那就让我长长见识看这大师如何给我相马。刘九龄先看马的牙齿,又看马鬃、马尾、马蹄子,他又把马的耳朵拎起来往里猛吹一口气。见这马纹丝不动,刘九龄闭着眼说道,此马在骡马大市也算罕见,这马有洋马的血统。所以这匹马骨架坚实,马鬃挺而不乱。马尾巴尾毛顺畅,不轻易甩动。马蹄子没有卷蹄骨质坚硬。恐怕给这马挂掌时要费力,马掌必须要用三遍淬火的钢材,马掌钉最好能用铜钉,银钉更好。更让人注意的是两只马耳朵邪风不入,无论奔跑得多快,也不会停下脚步,更不会打响鼻。不过此马的饲养恐怕要金贵一些,草料不能太杂,以稻草为宜。精饲料不能少了豆粉和鸡蛋……

  彪形大汉冷笑道,净扯淡。我这匹马是从内蒙的科尔沁草原买回来的,买时只花了五百块大洋,回来以后也没喂什么精饲料,普通马吃啥它就吃啥。我骑它去过哈尔滨,跑了四个半钟头,半路上喝过两回水,喂过一回草料,但这马没有显得困乏,四个蹄子总是有使不完的劲儿。

  刘九龄说,可惜了,大姑娘嫁给了傻子,可委屈了这匹马。

  彪形大汉怒着眼说道,你小子敢骂我是傻子,是不是找抽?

  绅士说道,这位兄弟何必发怒,这位相马师说得句句在理,你得感谢人家,人家说出了你这匹马的品相,不然的话你这匹马就不值钱了。

  彪形大汉说,我就不找骡马大市里的估价大师了,你给我估个价。

  刘九龄看了看郭天举说道,大哥,你看这匹马能值多少钱?

  郭天举趁大汉没留神,就给绅士使了个眼色说道,一千到一千五百块大洋,二位可商议。绅士说,我还是请这位给我相马的大师估个价吧。

  刘九龄想了想说道,最少不能少于五千块大洋。

  绅士怒目说道,这位大师你不会是信口开河吧,在哈尔滨买一辆俄国轿车也不过是三千块大洋,这马再快还能快过洋轿车吗?

  彪形大汉说道,别听他扯淡,我听郭大师的。郭大师在这骡马大市德高望重,他估出的价连这里的估价大师都认可。我老孟办事口戚哧咔嚓,你就出一千块大洋算了。说着就拍着绅士的肩说道,一手交钱一手牵马。

  绅士就掏出了一千块大洋交到了大汉的手中,大汉把钱揣好,拍了拍钱褡子说道,老子急着用钱,要盖三间瓦房还得买十亩地,媳妇自然就娶到家了。说完,他哼着小调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骡马大市。见大汉已经走远,绅士就又掏出五十块大洋交给郭天举,说道,多亏了郭大师,花这么点钱买了这么一匹好马,这五十块大洋算是对你的酬谢。然后,他望着刘九龄说道,你在骡马大市是个让人佩服的相马师,但是走出骡马大市你就是个傻子。说完,他飞身上马,走出了骡马大市。

  刘九龄对师傅说,大哥,这确实是一匹好马,一千块大洋是有些贱了。

  郭天举说道,九龄,你和大哥比相马还差着一截。这个彪形大汉我认得,是国舅村的孟久贵,他经常到这儿来卖马。今日相马你的眼拙了,这马的眼白有些浅黄,我还注意到你在相马的时候马排了粪便,这马粪不成形,还有绿色。这马是患上了伏天的暑瘟,暑瘟的症状不明显,也没有哪个兽医治得了这种病。我估摸着,不过百日这匹马肯定毙命。

  刘九龄挠着脑袋说道,看来我是惹了祸,这马要是死了,他肯定要到骡马大市来找我。我该如何是好?

  郭天举说道,相马大师都得有找退路这一手,相马和给人算卦是一样的,不能十拿九稳,都得有退路。就像木香镇的曹瞎子说的那样,要想吃算卦这碗饭,得吃一半留一半,剩下这一半就是退路。如果这个绅士真有那么一天来找你,你有对付他的办法。我一会儿给你找一本书叫《驴马经诀》,那里面有你用得着的东西。《驴马经诀》曰:骡马致瘟,为三忌,一忌天相,二忌邪风,三忌草食。如果这绅士真来了,你把这三忌说给他听,让他自己回去找毛病,咱就把这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了。

  刘九龄说,这绅士够可怜的。

  郭天举说道,这种人不必可怜。看他的衣着打扮、举止气度肯定是个大财东或者是一个衙门里的官员。他买马绝对不会是自己骑,肯定是送礼的,不信咱就等着瞧。

  这次相马刘九龄应该算是惨败,但是他对相马这个行当仍然爱得如痴如狂。

  他在暗中盘算将来他怎么在这个行当里立足。

  二、刘老爷买布庄给刘九龄

  相马惹大祸押走李管家

  这一天,刘九龄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家。今天他还算是幸运,相了四匹马,买主卖主都很服气,这就坚定了他在相马行当里干下去的信心。刘洪甲已经许多天没看见见儿子了,他在哈尔滨正在筹划开一个布庄,这是他的一个俄国朋友安德烈给他的机会。安德烈在俄罗斯也是做布匹生意的,后来又把他的生意搬到了哈尔滨,但在哈尔滨开布庄的都是些南方人。他说,这些南方人心齐,我的布庄开张不到半年,这几个南方老板就把我挤对得一匹布也卖不出去。后来我明白了,只有当地财大气粗的人才能让布庄立住脚。于是就按最低价把这个布庄出兑给了刘洪甲,并答应每半年他都会从俄罗斯给他进来洋布。安德烈又说,其实洋布在哈尔滨销路很好,因为在哈尔滨有许多俄国、法国、德国的侨民,他们不喜欢中国的丝绸,更不喜欢当地的土布。在哈尔滨的上流社会,真正的绅士穿的衣服大多是洋布做的。刘洪甲岁数已经不饶人了,他不可能在哈尔滨的布庄做掌柜,但他的八个儿子又都各自有事情干,而唯有老儿子刘九龄是个闲散的人。这些天他看不见儿子,但刘家大院里的耳目多,他们有的在骡马大市看到过刘九龄,也听到过他们对刘九龄的议论。在刘家看来,相马的职业很下贱,不是他刘家大院少爷该做的事情。于是他想正式和刘九龄唠扯唠扯,或者是认真地教训教训他,并让他到哈尔滨去管布庄。晚上吃饭的时候,刘洪甲对厨娘说,把我和九龄的饭菜端到我的品茗阁去,荤菜一个也别上,也不要上酒。刘九龄疑惑地看着父亲有些愠怒的眼神,感到不知所措。他知道父亲发怒的时候也是很吓人的,父亲从来不打他,却让家丁把他绑到一根柱子上,一天一夜不给他吃喝,就在刘九龄读私塾逃学的时候,父亲用过这个办法惩治他。他小心翼翼地随着父亲进了品茗阁。厨娘一会就把饭菜端上来了,一盘炒豆腐,一盘蘑菇炒白菜,一碗菠菜汤和一碟酱咸菜。刘九龄对厨娘说,我要吃干粮,馒头饼都行。厨娘看了刘洪甲一眼就转身出去了。一会她端来了一屉包米面窝头,然后说道,请老爷和少爷用餐。

  刘洪甲说道,老儿子,你也知道爹最心疼的是你,最让我不省心的也是你。今天这桌子饭菜你和我必须把它们都吃光。这不是不好的饭菜,你走出刘家大院,随便走进一户人家,他们的饭桌子上摆的饭菜可能还不如这些。我是告诉你,你只有有钱才能吃上大鱼大肉;如果没有钱,能吃上这等饭菜就算你命好了。

  刘九龄说道,爹说得对,我知道爹的用意,您老人家是让我将来当个有钱人,不能沦为穷人。现在我每天都在想将来如何能够成为一个有钱的人。

  刘洪甲说道,你这些日子都干啥去了?跟我说说。

  刘九龄说道,我知道我干这件事爹会知道的。不瞒您说,我现在已经成了骡马大市的相马师,郭天举就是我的师傅,但他的悟性没有我好,我已经在骡马大市稳住了脚跟。从我相的第一匹马开始,已经相了一百一十二匹马了,买卖双方都佩服我的眼力。将来我就想做一个相马师……

  刘洪甲说道,什么是相马师,都是骗人的勾当,这就跟街上的瞎子算卦一样,就会两头堵。如果骗人得手,人家给你的是小钱;如果惹了祸,赔人家的是大钱。这还不算,还有一个良心也没了。咱们刘家如果出了一个相马师,这方圆几百里,都会骂我刘洪甲教子无方。

  刘九龄说道,爹,你这话说错了,相马这个行当不是骗人的。如果是骗人的话,那么先人怎么会写出《驴马经诀》?就说我师父郭天举吧,二十年相马,没有过一次闪失。还有江北的相马大师罗兴汉,当年的绿营军都统组建骑兵师,请的就是相马大师罗兴汉。绿营军的骑兵师在战场上威风凛凛,所向披靡,这就是罗兴汉的功劳。

  刘洪甲这时站了起来,怒目说道,兔崽子,你这些扯淡的话能说服得了你爹吗?!从明天开始你就不要去骡马大市了,我已经给你找了一个大生意让你做。我在哈尔滨给你买了一个布庄,由俄国的老板安德烈给我们做后盾。这个布庄就做洋布生意。如果你把这个布庄经营好,你每年赚的钱,比咱们的香油坊还要多。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如果你干,一年之内,我给你买一辆俄国洋轿车,布庄赚的钱都归你;如果你不干,我要把你赶出刘家大院,往后不准你回来,是死是活靠你自己去吧。还有,咱们这里的骡马大市不许你进,我怕你给我们刘家丢脸。你好好想一想,我不会把你绑到柱子上,让你饿上一天一宿,那样惩罚你也太轻了……

  爷儿俩吃完饭,就不说什么了,各自回到自己的屋里歇息。

  刘九龄想不到父亲已经知道了他在骡马大市做事,竟然在哈尔滨给他买了一个布庄。从中也能看出父亲从骨子里就瞧不起相马这个行当,这让他有些为难。看来他要拖一段时间,让师傅郭天举替他想主意,必要的时候可以到木香镇让他的两个哥哥去说服父亲。对相马这个行当,他已经到了陷进去不能拔出来的境地,重要的是,他喜欢这个差事。父亲让他经营布庄,他从骨子里不喜欢做。在读私塾的时候,他学了几个月的珠算术,可他根本就拨不了算盘上的那檀香木珠子。他不能熟读《百家姓》,也背不了《千家诗》。《四书五经》他根本就看不懂。他识得的字不过几百,字也写得不好。如果让他管理一个布庄那就等于给刘家往出扔钱,到头来,他还得身无分文。这个晚上,他越想心里头越憋屈。

  刘洪甲知道他昨天晚上已经把好话对老儿子说尽了,这小子看来也没有退路了。他知道虽然老儿子九龄被宠坏了,做事有些随心所欲,想干啥就干啥。但现在他也到了十八九岁的年龄,往后的日子他还得靠老子,让他先经营布庄,是想让他练就一个生意人的头脑,让他知道怎样不吃亏上当,往后的刘家大院就归他继承了。他的八个哥哥,有的走仕途,有的留洋,有的生意做得也很火,他们都不想和九龄争家产,九龄要是有头脑的话,就应该知道这些。想到这里,刘洪甲觉得,老儿子九龄肯定会去哈尔滨经营布庄。

  第二天一大早,刘洪甲来到儿子的屋里,让他想不到的是儿子已经不在屋了。他就叫院里的管家李茂,说,你去骡马大市,把九龄给我叫回来;如果不回来,你就带两个家丁把他绑回来。李茂说,骡马大市得出日头才能开集,他能在骡马大市吗?刘洪甲一挥手,去吧,他肯定藏在骡马大市了,你要想办法把他找到。

  李茂就带两个家丁去了骡马大市。果然骡马大市还没有开集,集市的大门锁着,他们就跳了过去,四处去找刘九龄。这时,大集的更夫老吴头阻拦他们,你们干啥?还没开集,请你们出去。

  李茂说,我们不是来买骡子买马,而是来找人,刘家大院的刘九龄少爷来了没有?我们是老爷派来的。老吴头见是刘家大院的人,也不敢惹他们,就说道,刘家少爷没来,可我知道他能到哪儿去。

  李茂说,那你就告诉我们。

  老吴头笑着说,我不敢告诉你,怕少爷知道了,找我算账,如果让我豁出来我也敢说。

  李茂知道了什么意思,就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洋扔给他,说吧。

  老吴头走近李茂,小声说道,他肯定去南边的郭家堡子了。

  李茂问,他到那儿干啥去了?

  老吴头说,他师父郭天举就住在郭家堡子。

  三个人又翻墙出了骡马大市,径直向郭家堡子奔去。不一会他们就到了郭家堡子,也很顺利地找到了郭天举住的地方。他们敲门,郭天举迎了出来,三位爷,你们找谁?

  李茂说,别废话,让刘九龄少爷出来。郭天举说,刘九龄少爷没在我这儿。这时刘九龄出来了,对李茂说,李管家回去告诉我爹,我下午一定回去。

  李茂说,少爷,对不住了,老爷对我们有吩咐,见到你就必须让你回去,如果你不回去的话,我们回去没法向老爷交代。说完,他给两个家丁使了眼色,两个家丁就掏出绳子,把刘九龄捆上。李茂对两个家丁说,咱们把他背回去。一个家丁过去就把刘九龄背到背上,走了。临走前李茂对郭天举说,郭天举,我认得你,你这个小子够阴的了,还打我们少爷的主意,往后我再看到你勾引我们家少爷,看我怎么收拾你!郭天举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说,一定听大爷的话。

  李茂把刘九龄背回刘家大院,送到刘洪甲面前,说道,老爷,少爷是被骗了,骡马大市里的郭天举勾引少爷,才让少爷整日混在骡马大市。依我看,应该给郭天举点颜色瞧瞧。

  刘洪甲说道,我们刘家大院在方圆百里都有好名声,如果咱们跟这个相马的骗子一般见识,会让别人瞧不起我刘洪甲。你们下去吧。

  李茂和两个家丁走了。刘洪甲踢了刘九龄一脚,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刘家的脸让你丢尽了。昨天晚上我跟你说的那些话等于白说。你看该怎么办吧:是跟刘家大院一刀两断,还是听我的话走正路……

  刘九龄说道,爹,你错怪我了。昨天您老的一番话,我已经记住了。我知道爹宠着我,对我好,我如果不听您老的话,天理不容。今天,我没有去骡马大市,而是去找我的师父郭天举,当初我拜他为师,是有承诺的。我曾经对他发誓,这辈子我跟他跟定了,他也说把他的相马绝技毫无保留地传给我。现在我违背了当初的承诺,必须得有个交代。到哈尔滨去经营布庄,我肯定去,不过,你还得给我五天的时间,明天,一个蒙古王爷,牵来四十匹马,要在大市里进行交易。郭天举这几天有病了,他让我替他相这四十匹马,等把这四十匹马相完,我就洗手不干了。

  刘洪甲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话,我就宽限你五天。不过,这五天你不能一个人去骡马大市,得让李茂陪着你。

  刘九龄说,我知道爹对我不放心,别李茂一个人陪我,您再派两个家丁陪着我,这样您总该放心了吧?

  刘洪甲说,那我就听你一回。

  这天,李茂和两个家丁就陪着刘九龄去了骡马大市。这天果然郭天举没有来,李茂就问刘九龄,少爷,这郭天举说是有病了,今天早上我还看见他,不像有病的样子,他是不是在骗你,少爷你可得加小心。

  刘九龄说,郭天举病得不轻,他不能骗我。他泻肚,我早上到他那儿去,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他就去了三四趟茅房。他不会骗我的。

  李茂又问,那个蒙古王爷什么时候能把四十匹马牵到骡马大市。

  刘九龄说,前几天那个蒙古王爷叫人捎来信,最迟不超过明天晚上。也许今天就能到。

  李茂说,少爷,我明白了,这个郭天举装病不来骡马大市,就是想逃避这次相马。这蒙古王爷,一次牵来四十匹马,也说明有来头,如果出了闪失,那就是闯了大祸。少爷,你心里得有数。

  刘九龄说,相马是自愿。如果我看那个蒙古王爷为人厚道,又相信我,那我就给他相马,咱们可以少收他的钱;如果他不厚道,我可以不给他相马。

  刘九龄这天已经做好了准备,为了能使自己的心沉下来,他一概不给大集上的买主或卖主相马。骡马大市有一间房子是专门为相马大师准备的,里面有一把太师椅,两张八仙桌,还有两条板凳。八仙桌子上有茶具和酒具。屋子里还有个伺候相马大师的伙计。刘九龄就让李茂和两个家丁到屋子里坐,又招呼伙计,沏一壶五君子茶(五君子是:枸杞子、金樱子、覆盆子、菟丝子、莱菔子),这是我让骡马大市备的,五君子茶滋补顺气。伙计一会就把茶沏好了端上来,四个人悠闲地喝茶,都显得心情愉悦。五君子茶喝到一半的时候,伙计推门进来说道,刘大师,外面有一个贵客,想见你。

  刘九龄问,是找我相马的吗?伙计说,不太像。

  刘九龄一摆手很牛气地说道,不见。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伙计说,就是这位贵客。刘九龄一怔,眼前的这个人有些面熟。想了想就想起来了,是前几天来相马的那位绅士。绅士坐下来,说道,刘大师,想起我是谁了吧,我就是前几天让你相马的人。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哈尔滨警署三处的处长,我叫柳一达。今天来找你,是想讨个说法。我前些日子买的那匹马已经死了,我请一位俄国著名的兽医师,对这个马进行了解剖,这匹马是因为暑瘟而亡,病程已经有半年左右了。你这相马师,连马得了暑瘟都看不出来,说明你就是一个骗子。

  刘九龄就想到师父曾经对他说过的退路,说道,《驴马经诀》曰:骡马致瘟,为三忌,一忌天相,二忌邪风,三忌草食。我刘九龄相马不是胡说八道,骡马得了暑瘟,隐病期可以达到三年。染病有三,短程暑瘟三天可以致命。中程可以一年左右,最长的可以达到三年。如果是隐病期很容易相出来,如此看来,您的这匹马得了暑瘟是你成交后回到你那里,犯了三忌而染病的。

  柳一达说,我知道你说这番话是相马师惯用的套话,其目的就是为了推卸责任。如果你不好好地处理这件事,可别怪我不客气。

  这时,李茂站起来,走到柳一达面前,扯着他的脖领子说道,你不客气,那我就对你先不客气了。

  柳一达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牛角哨子,使劲吹了一下。外面有六个警察闯了进来。其中一个警察一脚把李茂踹个跟头,骂道,你这个混蛋,敢和民国政府作对,我把你扔进大牢里去!

  刘九龄急忙站起来对李茂说,别这么野蛮,这是民国警察的处长,怎能对人家不尊重?快快给柳处长道歉。

  李茂便退回去,连连说道,对不起,警察大人。

  刘九龄又坐下来,说道,柳处长刚才说得在理,虽然我被骡马大市的人誉为大师,可对柳处长来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小人物。不管我怎么说,柳处长也不会认为我说得在理,因为那匹马毕竟是死了。我听柳处长的,说该怎么惩治我,就怎么惩治。

  柳一达笑了,刘大师这个话说得还算中听。其实你也不是个小人物,你父亲刘洪甲是方圆几百里的大财东,又是一个大善人,我虽然没有和他谋面,但是,我对他也十分敬佩。所以,我怎么忍心处罚你呢!不过,这匹马可耽误了我的大事,因为我到这骡马大市来选马,是为我们警察署署长选的。我们署长高兴,最近可能就要提拔我为副署长;这匹马死了,署长认为很晦气,他也不可能再提拔我了。我的损失可大了!我看你只有两条路可走:到哈尔滨南郊给我买一匹汗血宝马,咱们就算扯平了;如果你不买汗血宝马,那就支付两万块大洋。

  刘九龄知道汗血宝马是世界名马,听郭天举说,汗血宝马最贵的能值五万块大洋。柳一达张口就要两万块,这可是不小的数字。刘家的土地每年收佃户的租金也不过七八千块大洋,爹得拼命三年才能挣到两万块大洋。七哥八哥的香油坊一年也挣不了一万块大洋,看来我是给刘家闯了大祸。刘九龄为难地说道,柳处长,你出价太高,我们刘家大院一年也挣不了一万块大洋,当初那匹马你才出了一千块大洋,如果我给你三千块也能弥补你的损失,就请你高抬贵手。

  柳一达摇摇头说道,那匹马一千块算是我白扔了。我之所以让你出两万块大洋是我不想丢掉即将上任的副署长。你们刘家大院如果出两万块大洋,不闪腰也不岔气儿。话已经跟你说到家了,你要是不从,我们就把你带走,让你爹去警察署赎人。

  几个警察围了上来,要把刘九龄绑走。这时李茂挤过来说道,请你们不要把少爷绑走,还是把我绑走吧。我是刘家大院的管家,如果刘家大院没了我,天都会塌下来。

  柳一达想了想说道,那就给刘家大院一个面子,我把你们的管家带走,三天之内赎人。如果三天之内不来赎人,那我就要把你们刘家大院划归给民国的政府。

  柳一达和几个警察把李茂绑起来押走了。

  三、刘洪甲去哈尔滨赎李茂

  李茂帮刘九龄打理布庄

  刘九龄回到刘家大院,在院当中跪下等着爹发落。

  快天黑了,也不见刘洪甲出来。这时,刘九龄的母亲走过来,让儿子站起来,进屋里给爹认罪。刘九龄刚站起来,一个丫环跑来阻止刘九龄的母亲,夫人,老爷有旨,谁也不准把少爷扶起来,老爷让他半夜进来。刘夫人对丫环说,九龄一天未进汤水,快去到厨房拿两个包子给少爷,再给他端一碗汤。丫环为难地说道,老爷说了,半夜之前,既不让他吃饭,也不给他水喝。刘夫人急了,水莲,你这死丫头,你不会看着老爷吗!如果老爷出来,你就赶快把包子和汤端走。丫环水莲想了想,说道,我去拿包子,还是您在这儿看着吧。说完,水莲就去了。

  刘九龄因为惹了祸,也没有胃口,水莲把包子端来,他咬了一口就不吃了,只把一碗汤喝光了。刘夫人望着刘九龄可怜的样子,也忍不住骂道,你这个不懂事的逆子,从小我和你爹就疼你,你既不好好读书,也不干正经事,将来,你就是要饭去,我和你爹也不会可怜你。说完,就扭头走了。

  刘九龄跪得两条腿都麻木了,也不见爹出来。刘九龄就踉跄地起来,丫环水莲扶着他,又偷偷地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子,小声说,少爷快吃吧!又说道,少爷,你快点吃,吃完,我去请老爷出来。刘九龄几口就把包子吃了。水莲去了,一会就跑过来说道,少爷,老爷让你起来了,他在品茗阁等你。

  水莲搀着刘九龄,把他送进了品茗阁。

  刘洪甲坐在太师椅上,合着眼。刘九龄进来就给他跪下了,说道,爹,您别生气了,我知道我为咱们刘家惹了大祸,任您老怎么惩治,我都认了。

  刘洪甲睁开眼,说道,你还知道你惹了大祸,快起来吧。

  刘九龄起来,坐在爹的对面,低着头,不做声。

  刘洪甲问道,你这次祸惹得不小,要咱们家出两万块大洋才能把事情摆平,你说该怎么办吧!管家李茂这些年没天没日地给咱家干,为了你他才被扔进县大牢,如果咱们不把他赎回来,那事就更大了。

  那个警察署的处长还放话,要把咱们刘家大院收归民国政府,那咱们刘家可就是家破人亡了。

  刘九龄说,我去顶替李茂蹲大牢,让七哥八哥给咱们凑一万块大洋,咱家再凑一万块。等我将来挣了钱,我会还给七哥和八哥。

  刘洪甲说,你七哥和八哥刚刚进了一台洋机器,手头也没有钱了。没有办法,我只好低声下气地找亲戚朋友凑了。现在家里的积蓄不多,今年的年成也不好,到年底佃户们的租金也不一定能收上来多少。前几天,我和李管家算了一下,今年年底能收五千块大洋就不错了。咱们刘家大院每年的花费也不少,六个丫环,一个厨娘,九个家丁,给他们年底的酬劳也得两千块大洋……

  刘九龄说,我明天就去哈尔滨,让咱们的布庄早点开张。

  刘洪甲说,买安德烈的布庄,铺面和两间房子,还有仓库里的布匹,就是八千块大洋。我知道,你小子不能算账,又不能写字,得给你请个账房先生,每月也得二十块大洋。如果经营好了,一年才能赚回投进去的钱,第二年才能盈利,这可不像你想得那么容易啊。

  刘九龄说,我一定把布庄打理好,往后我就听爹的。

  刘洪甲说道,明天我就和你一块儿去哈尔滨,先把你送到布庄,然后我再找找朋友亲戚凑钱,如果能凑够两万块,得赶快把李茂赎回来。你快回屋里歇着吧,你已经把我折腾得快要死了,我也得歇着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坐马车先去了木香镇,在木香镇他们又雇了一辆俄国洋轿车,坐上车直奔哈尔滨。快到晌午的时候,他们就到了哈尔滨。布庄就在哈尔滨道里的高加索街。这条街,并不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但街上的行人中也有外国人,看来,这周围也有外国人居住。在这里开洋布庄,也许生意会好做。布庄的门开着,屋子里还有一位俄国人。这位俄国人刘九龄认识,几年以前,他去过刘家大院。这个老毛子口味很刁,不吃饺子不吃饼,专吃列巴。这吃物在木香镇上,只有一家店铺卖。是李管家特意到木香镇买的列巴。这老毛子不吃酸菜也不吃粉条子,专吃牛肉炖土豆,还能喝酒。刘九龄记得,他叫安德烈,那次他去刘家大院,是想让刘家大院给家丁做制服,买他的布。那次,爹买了一匹布,至今那匹布还在仓库里放着,因为那布硬,女人用针线缝也费劲。

  安德烈看见刘九龄就拍着他的肩说道,这个可爱的孩子,才两三年的工夫,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刘九龄就给他鞠了个躬说道,安德烈大叔,给您老请安了。

  安德烈让刘洪甲父子俩坐下,说道,一会儿你们清点一下仓库,现在库里有九十匹俄产棉麻混纺布。这布比纯棉布手感柔和,也容易缝制,有六种颜色。现在欧洲人都喜欢用这种布做西装,尤其是姑娘们喜欢用它做布拉吉。这些布我都很喜欢,要不是外地人挤对我,我是不会不干这生意的。听说我把布庄兑给你了,隔壁的几家店掌柜都来找我,对我也不像过去那样蛮横了。原来他们也想买我的布庄,还有的掌柜专门来买我仓库里的俄国混纺布……今天你们来了,我就可以把整个布庄交给你们了。不过,我回俄罗斯,还要做生意,还要养活家人,刘老爷,最好能把拖欠我的一千三百块大洋给我,我好兑换卢布。

  刘洪甲说,我知道你这个人很厚道,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今天我把钱带来了,是一千五百块大洋,多出的二百块大洋,让你在路上能吃上列巴,也能喝上酒。说完,就把一个钱褡子交到安德烈的手中,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安德烈说,我会再来哈尔滨的,到时我来看你。现在,你就和公子一块儿去清点仓库吧。

  刘洪甲说,我们就不用清点仓库了,我相信你。你还是赶快回到你的住所去吧,收拾东西,尽快回到俄国,见你的孩子和夫人。

  安德烈再次拥抱了刘洪甲,又拥抱了刘九龄,然后,含着泪走出了布庄。

  刘洪甲长叹一口气,说道,九龄,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这布庄的掌柜的了。你自己把这个布庄熟悉一遍,再把仓库好好清理一下,然后给我写出这个布庄的全部财产。两天之内,我让管家和伙计就到布庄来。三天以后,也就是六月初六,是个吉日子,布庄正式开张。我现在就到你四舅家,再到你九姑父家,两天之内,我得凑足两万块大洋。

  刘洪甲说完,就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九龄,这店铺的后面还有两间拐子房,你住一间房,让账房先生住在店铺。还有一间是厨房,那里面锅碗瓢盆都有,布庄外往东走两条街有一个菜市。往后,你在布庄里,不能闲着,得能做饭。今天晚饭就你做,我回来和你一块吃。如果你做不好,我打发丫环水莲过来帮你忙活,教你做饭做菜。

  刘九龄把整个布庄都看了一遍,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仓库和店铺里散发着布匹的特殊气味,这些气味远不及马粪的味道。他便长叹着。他见店铺空闲的地方有一张洋茶桌,上面放着一盒洋烟,这可能是安德烈丢下的。就抽出一支,又找出洋火,把烟点着,他吸了起来。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抽烟,抽了一口,他就咳嗽起来。他又连续抽了几口,就不再咳嗽了。他边抽烟边在想,爹把我塞进了布庄,也等同我被扔进了大牢。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透过窗户往街上看,街上有骑洋单车的,也有洋轿车在奔跑,却不见一挂马车,更见不到他喜欢的马。抽完一支烟,他还是冷静了下来,想道,我虽然喜好相马,但是相马的行当也太不顺了。如果继续干下去,说不准还会惹什么大祸。这时他还想起郭天举,他在相马的行当干了也将近半辈子,沟沟坎坎他还是过来了。他为啥能过来,也是因为他为人太不善,如果当初他阻止我去给柳一达相马,我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刘家人没有作恶的,就肯定要在这个行当里摔跟头。现在,我虽然离开了骡马大市,但早晚有一天,我还得跟他见上一面,告诉他,他把我害苦了!

  晚上,父亲刘洪甲没有回到布庄,这让他很惦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父亲回到布庄了,让刘九龄感到欣喜的是,他是和李茂李管家一起回来的。一进布庄,刘九龄就给李茂鞠了一躬,李管家,让您替我受苦了。李茂就扶着他说,少爷,别这么说,这些年,刘家对我恩重如山,我只受了一点苦,不算什么。你能到布庄来管这个铺子,老爷替你高兴,我也替你高兴。

  刘洪甲问刘九龄,从昨天到现在你做饭菜了吗?

  刘九龄说,爹,我昨天把饭做糊了,菜也没做熟,但我还是吃了。

  刘洪甲说,从现在开始你就不能再回刘家大院了,将来你娶妻生子,也在哈尔滨。我让水莲明天过来,帮你打理你的吃穿和杂活。这两天你把仓库好好地清理一遍,店里铺面上的灰尘也打扫打扫。这半年多,安德烈心思已经不在布庄上了,一门心思想回俄罗斯,所以,这布庄现在显得很乱。三天以后,管家就到这儿来,这几天李管家就不走了,让他帮你把账目理顺一下,做一个家业的明细,等新管家来了以后,他再回去。

  刘九龄说道,爹,您放心,这几天我就听李管家的。

  李茂说道,这怎么行,我在这儿,你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尽力做好。

  中午,他们三个人到附近的一个酒馆吃了一顿饭,然后,刘洪甲就坐车到了江岸码头,上了俄国的客轮。这个客轮要在木香镇北十多里处的白石码头停下来。父亲至少也得半夜才能回到刘家大院,在哈尔滨的江岸码头,刘九龄看着父亲的背影,忍不住流下泪来。

  刘九龄和李管家又回到布庄。李茂的算盘打得好,字也写得漂亮。快到天黑的时候,他就把仓库里的东西清点完了,每样布匹的价格他都写在了大账上。然后又认真地清理了这布庄里的所有东西,又写了一张大账。李茂对刘九龄说道,少爷,这布庄的全部资产应该是一万三千六百块大洋。其中布匹就占了八千块大洋。布庄里的物品,包括六个柜台,两只俄产水牛皮沙发,还有洋茶几,红木椅子共三千一百块大洋。后院的屋里有一张铁床是法国产的,能睡两个人。这张床,就值一千五百块大洋。另外这里还有做饭的家什,也都是洋货,也值五百块大洋。仓库里还有十几瓶洋酒和米、面、油等也值三百块大洋。院子里还有煤和柴禾也值二百块大洋。少爷你要记住,仓库里洋布当中俄产的洋布有二十匹,东洋日本的洋布十二匹,还有一些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洋布十几匹。这些布匹的原价安德烈已经都在标牌上写清楚了,这些布匹的出售价格应该是加价三成到五成。每年如果你要是卖掉一百二十匹布,就可赚得一万六千多块大洋,这其中包括刨去已经付出了账房先生、丫环的酬劳。

  刘九龄看着账本说,李管家真是个好管家,您这两张大账就让我清楚了这个布庄的所有事情,也知道了我该做什么,怎么做,真是多谢您了。今天下午,把您累得够呛,一会儿我们得找一家好一点的饭馆,请你吃饭。

  李管家说,算了。我知道老爷只给你留下了一百块大洋,你得节省着。

  刘九龄说道,你在这儿的几天里,花多少大洋都是应该的。不瞒您说,来哈尔滨的时候,我娘还给了我一百块大洋。

  李管家就随着刘九龄走出布庄。刘九龄和李管家对哈尔滨都不太熟,这时,他看见了一辆人力车,就上了人力车。刘九龄对车夫说把我们拉到附近好一点的馆子去。车夫说,前边就有一家好馆子,叫徐胖子大菜馆。

  到了徐胖子大菜馆,推门见屋子里的食客很多,这里没有包厢都是散台。店小二把他们请到一个墙角的座位上,又将菜谱交给了刘九龄。刘九龄把菜谱交给李茂,说道,您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李茂看着菜谱笑了,这里的大菜,有一半是炖菜,都好吃,还是少爷您说了算。刘九龄看了看就对店小二说,一大砂锅杀猪菜加血肠,再要一个牛蹄筋炖土豆,炒马哈鱼片,一壶酒。

  这里的菜大都是炖好了的,很快两个炖菜就端了上来。店小二把一壶酒拎来时,又一个小二也把炒马哈鱼片端了上来,两个人边吃边喝,都显得很高兴。李茂在刘家大院从来没和老爷少爷在同一席面上吃过饭,现在少爷请他下馆子,也让他受宠若惊,连连地说道,少爷,你如此通情达理,跟老爷一样,待人和善,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要为刘家大院出力。

  刘九龄说,我爹是看你人品好,才一直让您在我们刘家大院干了十多年,像您这样的好管家也是不多。今天我请您吃饭,是表达我对您的谢意,为了我,您去警署坐了两天牢。

  李茂说道,往后就别说这件事了。咱们把过去都忘了,咱们要一门心思地想着怎么能把布庄的生意做好。

  刘九龄说道,做好生意那是必须要尽力的,可我现在心里还有些不顺。不顺的是,骡马大市的郭天举把我坑得不浅,我得想办法出这口恶气。李管家,您还得帮我,无论如何也要把郭天举这个家伙整到哈尔滨来,我要和他对质,我让柳署长罚了两万块大洋,他郭天举至少得出一万块大洋。

  李茂说道,算了。这郭天举虽然干了多半辈子的相马行当,可他还是一个穷光蛋。让他给你出一万块大洋,他是不会出的。听说,他还有十亩地,老爷说了,郭天举的十亩地要赔给咱们刘家大院,不然,老爷会有办法惩治他的。你现在不能跟郭天举再见面了,这小子比狐狸还精,你单枪匹马,斗不过他,但老爷可以斗过他。

  刘九龄说道,即使他给咱们十亩地,也不值一万块大洋,我得想办法收拾他。

  李茂说道,少爷,你听我的一句劝,既然你已经来到了哈尔滨,就千万不要再分心了。

  刘九龄想了想,点着头说,李管家说的也不无道理,那我就听您的。来,咱们两个干上一杯。

  两个人把杯中的酒干了。李茂端起酒壶说道,这个酒壶能装三两酒,现在咱们两个,每个都喝了一两多,就此歇了吧,不能再喝了。就是往后你也应该戒酒,我很佩服老爷,他喝酒从来没超过二两,所以老爷办事头脑总是清醒的。

  两个人把菜吃光了,给了店小二两块大洋就离开了馆子。

  两个人回到布庄,就各自歇息了。李茂睡在铺子里的沙发上,一会就发出了鼾声。

  刘九龄睡在店铺后院的房子里,铁床很大,上面铺着一张松软的垫子。刘九龄躺在床上,有些睡不惯,就翻来覆去的。床也发出了吱咛吱咛的声音,显得很痛苦,这也让刘九龄的心情痛苦起来,他不知道将来布庄的生意会怎么样……

  郭天举又去骡马大市了,但刘家大院的家丁把他绑起来拖到了刘家大院。

  郭天举一点也没显出恐惧来,他进了刘家大院就被家丁推进了大院后面的一间空了的仓库里。刘洪甲早就坐在太师椅上候着他。

  刘洪甲对一个家丁说,给郭大师松绑,再给他搬一张太师椅来。

  郭天举被松了绑,坐在太师椅上,笑着对刘洪甲说,刘老爷,我早就想来拜访您,想不到你今天却用绳子把我绑起来,您的家丁把我拖到刘家大院,我不知道刘老爷是为什么?

  刘洪甲也笑了,说道,这确实也是委屈了你,你不该被绑着进我的大院。应该用四人抬的大轿把你抬来,只可惜你对我们刘家犯了大罪过。你问我为什么让人把你拖到我这儿来,其实你心里清楚,还用我对你说明白了吗?

  郭天举说,老爷的话我不明白。刘家大院的声望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如果谁敢冒犯您,那就是自讨苦吃。说来话长,我对刘家大院没有罪过,应该是对刘家大院有恩。

  刘洪甲说,你把我儿子拖进了火坑,这就是你对刘家大院的恩吗?

  郭天举说道,当初少爷在骡马大市看我相马,他也迷上了相马,就死活让我收他为徒,可是我至今也没有答应他。他这次惹的祸是因为他的相马技术不行,他可能也看出了这是一笔大生意,就死活也要把这个活儿揽过去。

  刘洪甲说道,我儿子年岁小,相马这行当原本不是我们刘家大院的人去干的,他说要拜你为师,那你为什么不到我刘家大院,跟我刘洪甲打个招呼?

  郭天举说,我是该跟您打个招呼,可是少爷不让我进刘家大院。我看少爷如此痴迷相马,才把我身怀的绝技一点儿一点儿地传给了他。

  刘洪甲又笑了,既然你已经把绝技传给了我儿子,那他为什么栽了?其实我对你相马的绝技还算佩服,不过,你在我儿子给警署柳一达相马的时候,原本是能看出那匹马是一匹瘟病的马,你没有告诉我儿子。你还收受了柳处长给你的大洋。现在,你也就不要再用你相马的招数来对付我了。柳处长向我索要了两万块大洋,如果都让你支付,也显得我刘洪甲不仗义,那就你也出一万块大洋才算公平。

  郭天举无话可说,头上已经沁出了汗,他扑通一声给刘洪甲跪下了,说道,刘老爷,这件事我确实也有错,可让我出一万块大洋,就是倾家荡产也拿不出来……

  刘洪甲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我已经对你的财产摸了底,你现在还有十亩地,咱们两个写一张地契,从明天起,这十亩地就归我了。你再好好算算,现在一亩地最多也就值六百块大洋,十亩地是六千块大洋,剩下的四千块大洋就算了。如果我不给你留情面,这四千块大洋我也能在你那儿凑齐,因为你还有五个大牲口——两头牛三匹马。既然你已经没有地了,这五个大牲口对你来说也没有用了。我给你指一条活路,我把你的五个大牲口租给我的佃户,每年一匹牲口给你一百块大洋。这起码够你吃喝了,你在骡马大市相马也有不错的收入,骡马大市的掌柜是木香镇镇长的弟弟,跟我也是朋友,大市开张我还投进去一千块大洋,也算是我们合伙。他说,你平均每天至少要挣十块大洋,你把钱攒足了可以继续买地。如果你不把地给我,我就让骡马大市的掌柜把你从大集里赶出去,断了你的财路。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郭天举想了想,说道,我听刘老爷的,只是请老爷高抬贵手,再给我留一亩地,起码我每年吃的粮食就不用买了。

  刘洪甲说,可以给你留一亩地,但你要给我一头牲口,牛和马都行,但过四岁口的牲口我不要。

  郭天举站了起来说道,今年我倒霉,我也认了,您派人到我那儿去牵牲口,相中啥您就把啥牵走。

  刘洪甲说,痛快。他让一个家丁把写好的契约拿了出来,让郭天举按手押。

  郭天举看都没看就把手押按了,然后转身要走。

  刘洪甲也站起来,说道,郭大师,我已经给你备了酒席,也请你赏光。

  郭天举说道,我滴酒不沾,谢谢刘老爷。说完就出了仓库,大步走出了刘家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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