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侯:满生虽贫,其骨清也

  细侯当算是聊斋里最痴情又最无情的一个女子了。痴情到可以在妓院里苦等男人满生三年有余,而不接任何客人。无情到在得知满生归来的消息后,即刻杀掉怀中与另一个男人所生的儿子,义无反顾地奔满生而去。但即便是如此,她依然是一个无法让人生恨的女子。甚至,因为她对满生的深爱,和对未来所作的那些美好温暖的憧憬与畅想,而觉得她是一个值得男人用心呵护、珍爱的女子。

  细侯的出场,很有风尘感。她站在妓院的二层阁楼上,大约是早就看到了满生,所以才在他经过檐下的时候,一边吃吃笑着,一边将剥开的荔枝壳扔到满生的肩头。这是烟花柳巷女子们惯用的诱惑男人的方式。一个荔枝壳,几片瓜子皮,是打情骂俏的小道具,也是引出一段情缘的浪漫小插曲。这样的调情,与纯真少女羞涩的一瞥,对男人有同样的杀伤力。那荔枝壳看似极其轻微地落在了满生的肩头,实则砸在了他的心中。而且那痕迹,去也去不掉,犹如从天而降的一块陨石,在地球上砸出的巨坑,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填平的。

  所以当满生抬头仰视细侯的时候,在她“妖姿要妙”的万种风情里,一下子便“注目发狂”,失了一个教书先生该有的理智和风度。细侯的调情,调得真是恰到好处,她没有继续朝满生丢荔枝壳,或者搔首弄姿、百般挑逗,而是“俯哂而入”。这一“哂”一“入”中,可以看出,细侯对于能够诱惑住满生,是自信满满的。这是一次成功的引诱,所以细侯笑满生的痴傻,并用一个转身离去的姿势,给满生留下一段回味无穷的余韵。

  满生也果然对细侯痴了迷。急急地打探到她的名姓,知道她在妓院“声价颇高”,远不是自己这教书匠可以消费得起的。但还是在一夜辗转反侧未曾入眠之后,去妓院递了自己的名片给细侯,约请一见。郎有情,女有意,当然是相见“言笑甚欢”,让这满生,愈加地迷了心智,到了四处借贷也要与细侯欢爱一夜的地步。

  一切当然如愿。浓情蜜意之后,满生在枕上口占一绝赠送给细侯;而细侯呢,则当即将自己“赠送”给了满生。所以由此可以看出,细侯的这一决定,是早就在见到满生的第一眼起,就做下了的,只等着今宵缠绵后,告诉满生,并期待得到他肯定的答复。一句“君既无妇,视妾可当家否”,不只是大胆的求婚,亦是对自己的人生,一次飞蛾扑火般的抉择。所以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应是毫不羞涩地注视着满生的,就像一个天真又执拗的孩子,一定要索要一个答案,所以便不怕被拒绝,是横下心去求去要这个结果的。

  已经痴迷其中的满生当然是“大悦”,当即海誓山盟,要与细侯一生相守。而细侯,更是迫不及待地开始畅想未来。她简直是个浪漫派的诗人,未来在她的描述中,犹如一幅田园诗画,即便是活在当下的男女,不向往都难。

  在细侯的畅想中,“妾归君后,当长相守”,所以满生不必在外地设帐教书为业。满生家的五十亩地,其中的四十亩可以自给自足,另外十亩则种桑养蚕再织五匹绢,纳税之后还会有结余。生活可以温饱,精神上也能够富足。“闭户相对,君读妾织,暇则诗酒可遣”,这样田园般的诗酒人生,惬意到即便是拿高官厚禄,也不愿去换。

  但这所有的美好,都建立在细侯能够成功赎身的基础之上。以满生欢爱一晚都要四处借贷的落魄程度,这样的理想,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能够实现的。二百多金的赎身费,细侯倾尽所有,为满生筹集一半;而另一半,满生也要靠远赴湖南,向一做县令的朋友去借,才能够勉强凑齐。

  这一远行,便出了变故。说好了三四个月满生便会归来,不想满生的朋友被不幸免了官,自身难保,不要说资助满生百金,就是满生回程的路费,都不能够提供。无法返回,满生只好就地寻职,又开始做起教书先生。想想满生这先生做得真是无用,教了三年,竟然连路费都攒不够。也或许,是攒够了路费,但得不到赎出细侯的百金,所以羞于北上见她?这些暂且不管,满生又因为偶尔打了一个弟子,而该弟子又恰好心理素质太差,自己跳水身亡,于是便惹了官司,进了监狱。他与细侯的相见,因此更加遥遥无期。

  满生的杳无音信,苦的是细侯。身在花街柳巷中,即便不是为谋生,想要保持贞洁,也是一件很难的事。但她却硬是在满生离去之后,便闭门“不交一客”。而且,一慕名而来的富商用重金求婚,也不为所动。但她不动心,富商却开始动了心思。他先是南下打听到满生的下落,又贿赂御史,将即将被放出的满生无期限地关押下去,然后欺骗细侯,说满生已经死在狱中。大约收了富商好处的妓院老媪也帮忙劝说细侯,说不管满生死或没死,他一个家徒四壁的穷困书生,怎能与可以让女人锦衣玉食的富商相比?这句话试出了细侯对满生的一片真心,她立刻反驳老媪: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但富商却不管她的痴情,见她不信,又使新的诡计,让人伪造一封绝命书寄给细侯,以求彻底断掉她的念想。

  这一封信让细侯“朝夕哀哭”,也让人不得不叹息,为何三年多的时间,满生在远方都没有给细侯写一封信?假若他爱细侯,如细侯爱他那样深沉,在入狱之时,当会写信一封,让细侯或者继续等他,或者另嫁他人吧。但是他却音信全无,让细侯一个人苦苦守候,被富商欺骗,又每日被妓院老媪以不能接客挣钱为由抱怨,终于在妓院无法再待,嫁了富商,并在一年后便生下一个儿子。

  满生出狱之后,不仅仅得知富商从中使坏,而且得知细侯也已嫁给富商。与细侯相离五年来所受的苦楚,让满生心中愤慨难平,终于托卖浆者转告细侯种种波折。而细侯,“大悲”中也看清了富商的昔日诡计,趁他外出之际,杀死怀中尚在吃奶的孩子,只携带自己的衣物,逃出家门,奔满生而去。

  细侯在杀死那个带着富商血脉的婴孩时,大约除了满生,没有想过任何的后果,也未曾对同样流淌着自己血液的孩子,有过丝毫的怜惜。举刀杀子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只有与满生相守一生、饮酒作诗的梦想。她只是一个奔满生而去的情人,而不是一个养育婴孩的母亲。

  而上天也眷顾于细侯,衙门官员了解内情后,反而生出同情,对富商的诉讼置之不理,成全了这一对悲情中的男女。

  这样无情又痴情的一个女子,对这份爱情的执著,放置在当下,不知又会生出怎样悲壮的结局。

  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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