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都晓解读“仇敌式”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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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12-17 15:33
著名导演都晓,获得过中国电影电视剧“飞天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项大奖。成功的都晓,有个同样大名鼎鼎的父亲——作家都现民。但父子俩关系并不好,在都晓看来,父亲就是拦在他人生路上的一座山……直到有一天蓦然回首,都晓才顿悟:他所有的辉煌与荣光,都是因为他翻越了那座山,站在了父亲的肩膀上。
日前,都晓用独特的视角解读他所经历和领悟的父子关系。他说:“传统的父爱似乎总是深情的、温暖的;而实际上,很多父亲会和孩子对峙、对抗,甚至彼此仇视。父亲一方面期望孩子传承、超越自己,另一方面出于雄性的本能又害怕被打败,父子关系通常就在这种矛盾中磨砺、成长,直至终于相互理解、接受……但愿我的故事,能让更多人早日读懂自己的父亲。”
两个“孩子”的对峙:
散淡的父亲,冒险的儿子
1987年的一天,正在河南电视台上班的我接到父亲的来信,信中说:你不要企图隐瞒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就向组织交待什么。当时全国正在新闻工作者中开展声势浩大的自查互查工作,一查思想问题,二查经济问题。这样的信要是被其他人看到,我可能会丢了工作,甚至进监狱!我那时候大学毕业没多久,能有什么问题?父亲为什么总是这么轻视甚至仇视我?我把信揣进裤兜,心里的火直往上蹿……
我1965年出生,家里有四兄妹,我是老大。父亲在河南省洛阳市文化馆做专职戏曲编剧,写的《太白清宫》拿过全省戏曲汇演的一等奖。那时候剧团几乎每天都在排他的戏,我和弟妹们去单位找他,总能看到一大群人围着他转。我的同学、同学的父母以及学校的领导,经常会说:“我又看到你爸的戏了,你爸真了不起!”
但事业风声水起的父亲其实是个很孩子气的人,喜欢自由、闲适的生活,很多在别人看来很重要的事情,他都看得很轻。比如我们兄妹的学习他从不过问。读小学时有次我考得不好,母亲让他给我办转学,他听了就去办,什么原因也不问。他还曾带着八九岁的我上深山、去青海。
那时候父亲在我心里就是一座高高的山,让我仰望。可很快我就发现,我要走出去看世界,必须翻过这座山。父亲自觉或不自觉地用他的成就、喜恶来衡量我,也就转而成了我最大的阻碍。
和父亲的性格截然不同,我从小喜欢瞎折腾。读初中时,我就开始偷偷摸摸地抽烟。父亲知道后非常生气,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训斥我:“以后不准这样!”父亲的话反而让我很有成就感。不久,我又用一把火钳把头发烫成了小波浪卷。这次父亲直接堵在校门口,把我领到理发店。我倔着不肯就范,他一把将我按在椅子上,说:“你再动,再动我打你!”
因为我的叛逆,父亲渐渐地不怎么看好我,总赌气似的对母亲抱怨:“这孩子太浮躁,不稳重,将来不闯祸、不拖累家里就好。” 父亲对我的轻视,让我很受打击。他越这么说,我越不服气,总想显得与众不同,让他认同我。
我心里想,你不就是会写东西吗?我也要好好写,将来超过你。我开始很努力地读书,平时成绩不怎么样的我,高考分数居然够上北大清华了。我很骄傲地去问父亲我该报什么学校,父亲不屑一顾地说:“你自己选吧。”结果因为没经验,我被录取到了当时的二本学校——中国传媒大学。看到分数比我低的同学上了北大中文系,我心里非常憋屈,觉得要是父亲能指点一下,我的人生也许就完全不同了。可是父亲不这样看,他还是觉得以我的性格,说不定哪天就会出事,所以读什么学校根本不重要。
父亲越这样,我越憋着一口气要做好,好到让他没法再轻视我。抱着这种心理,大学四年我更加用功。暑假家里蚊子多,我看书时就拎一桶水,把双脚泡在里面,十几天下来腿都泡肿了。我还和后来的央视著名主持人崔永元一起,在班上组织了一个诗社。
毕业后,我顺利被分配到河南电视台,成为一名记者。上班第一年,我就跟着团队去拍摄黄河漂流。这种漂流很危险,我坚持跟拍了半个月,这个报道后来得了全国好新闻奖。这样的奖,当时台里两三年才能得一个,可想而知多么轰动。可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时,父亲的第一反应是:“你真不知死活,漂流这么危险的事,你也敢做?”
这就算了,没想到几个月后,他还给我写了这么一封让我主动交待问题的自查信!我愤怒地给父亲打电话,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没别的意思,就觉得你这样的性格,迟早要出事……”没等他说完,我“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我对父亲彻底寒心了,之后整整三年,我不再和他说话。
一对“仇人”的战争:
儿子向前,父亲向后
但是,我还真被父亲说中了。
1990年,单位重用表现突出的我,让我去拍电视剧。我抱着大展鸿图的心态,熬夜写剧本,自己当导演。可片子拍出来后,领导很不满意,我一下成了反面教材,备受冷落。父亲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打电话给我:“我再不管你,你就真得进监狱。”他语气里甚至有些得意,就像小孩子赢了一次石头剪刀布。
父亲的态度让我难以忍受,也特别不甘心。工作量锐减的我没有剧本可写,采访也不多,我就自己写起了小说。随着文章陆续发表,我渐渐有了影响力。一天上午,我正在家休息,响起了敲门声。我打开门,居然是久未谋面的父亲。“父亲一定是知道我写小说出名了,觉得我很争气,我这么多年的辛苦总算没白费。”我美滋滋地想着,把一堆杂志递到父亲手里。他翻了几下,欲言又止。临别时,他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小说创作啊,我最反对的,就是卖家丑。”原来父亲认为我不该写家族里的那些事,认为这是靠不正当的方式博眼球,是很危险的做法,所以专程来教训我。
在父亲心里我永远是一个危险分子!他永远在用对待敌人般的挑剔、轻视,乃至仇视的目光审视我。从这时候起,我放弃了让他认同我的念头,再也不愿意回家了。
随后,我拍摄的《太阳暖融融》、《颍河的故事》陆续获得大奖,我成了全国有名的红人。而这时,父亲的处境恰好相反,随着戏曲的没落,他的名声不再那么响亮。两相比较,父亲的失落可想而知,他不对我说一句肯定的话,就像小孩子不愿意向对手低头一样。
渐渐地,父亲在我心里不再是那座高高的山,我觉得无论从事业还是从做人的方式来看,他都老了。后来,父亲被国家石油部派到青海工作,母亲随行,我送弟妹去青海看他们,才算回了一次家。而到这时,我已有整整8年没有踏进家门一步。
也许是受儿子长期冷落,原本就不喜欢交际的父亲愈来愈内向,也愈来愈惦念故土、故人。2003年,父亲从青海退休了。本来他可以直接去北京安享晚年,但他回了老家,在村子里原来的宅基地修了一栋房子。而那时的我和父亲恰恰相反,一心要往外走,去更高更远的天空。我已经做了很多年导演,对自己的信心和对人生的期望也在不断地水涨船高。我开始把视角拓展得更远,导演了《纽约丽人》等多部以国外为生活背景的电视剧,几乎跑遍了全世界。
我们相互不认同对方的生活方式。父亲说我:“你怎么老是跑来跑去?都多大的人了还不安分。”我说父亲:“你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修房子干嘛?说不定几个月后你就住不下去了。”
后来,年事渐高的父亲回了北京,但我们的关系并未就此缓和,反而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因为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我辞职了。此时我已经在河南电视台担任副台长,在别人眼里,正是年富力强、前途无限之时。可我觉得,我在工作上已经得心应手、收获颇丰,再做下去,也不会出更多成果。我不愿人生就这样一天天重复以前,而想抓住最后的机会自己创业,领略另一个世界的风景。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父亲更是完全无法接受我的做法。他愤怒地说:“你要不回去上班,就不是我儿子!”
两代人的领悟:
共同逐梦的人生才精彩
我当然没回去上班。2004年底,我开始以独立制片人的身份,与其他影视公司合作拍摄电视剧。为了走这一步,我和我的团队付出的辛苦难以想像。我经常熬夜,有一次我在飞机上吃盒饭,突然胸口一阵发闷,咳出一大口鲜血。下飞机后去了医院,医生让我住院休养,否则可能导致大出血。可我哪有时间啊,让医生开了点药就继续奔波了。
因为吃不消这样的高强度工作,团队里不断有人退出。2009年3月的一天,我正在紧张拍摄《少林寺传奇第二部》,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他不等我开口,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你每天都瞎整些啥?再这样弄,有你孤家寡人的时候。”原来,有人向他告状,说我很难伺候,跟着我做事非常辛苦,因为我经常变主意,今天拍明天改,简直都要被我整成神经病了。我说:“这不是跟你写小说一样嘛,写一段觉得不好,又推翻了重写。不然就算拍出来,没有质量,没有收视率,又有什么用?”我觉得父亲完全是无理取闹,没等他说完便把电话挂了。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父亲竟然出现在了我面前。他看着我,好半天只憋出一句话:“别人受不了,我看你自己也受不了,你也要注意身体。”我看了看镜子,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又黑又瘦,满脸胡子拉碴、眼眶深陷,与以前那个敦实的汉子判若两人。父亲说完就走了,我却一直站在原地,我知道他是为了骂我而来,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他这样从未有过的温情却让我无措。我第一次觉得,他对我也许并没有那么坏,只是我们之间有误会而已。
2010年11月的一天,我在北京办事,顺路去父母家。母亲开门后,我看到父亲坐在客厅里,电视屏幕上正播着我的《少林寺传奇》。见到我,他手忙脚乱地去摁摇控器,大约是想换台以掩饰什么,但一下子换不过来。他只好摊摊手,带着点自嘲望着我,神色有尴尬,也有无奈。就是这一瞬间,我的心被触动了,他在为有我这样的儿子而自豪,同时又不可避免地充满了被超越的挫败和苦恼。也就是这一瞬间,往事电光火石般被照亮,父亲其实一直是爱我的,不然不会这样时刻关注我。他的放任也好,苛责也好,冷淡也好,都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爱我;他可能有很多不对或不当,我们可能还是会争吵、敌对,但他在我生命中永远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呆立半晌,我用从未有过的温和的声音说:“老爹,我拍得不好的地方,您多指点。”“好,好!”父亲连声应答,声音一下子响亮起来。
不久之后,我去非洲拍片。在卢旺达的一个部落,我和摄影师在当地导游带领下赶去拍摄点,半路突然跳出一大群土著,手里拿着刀叉等武器,将我们团团围住,嘴里不停地呐喊。导游紧张得脸都白了,声音发抖地不停向他们解释。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土著可能会把我们抓去杀掉。
死里逃生回到酒店,我已是满身冷汗。我拿出手机,下意识地拨了一个号码,接通,那头竟是父亲。我以为我会打给妻子或者母亲,或者其他什么人,但我从没有想到,在这样特别的时刻我竟然会第一个打给父亲。原来,不仅父亲是爱我的,我也是爱他的,我的骨子里流着的是他的血,我的创作来自他的传承,连我的倔强、偏激……其实都与他息息相关。不管我有多少年不和他说话,多少年不回家,那份血脉相连的亲情,从来就没有真正隔断过。
此后,为了更好地表达对父亲的爱,我决定请他给我写个剧本,尽管我并不缺少编剧。这样一来他可以打发时间,二来也算是让他发挥余热。父亲高兴极了,很快就加班加点把本子写了出来。让我头大的是,父亲的作品并不适合拍摄。我挑了一个周末专门回家,趁着他心情好的时候,建议他把本子改一改。尽管我措辞非常委婉,他还是一听就火了,很不服气地说:“怎么拍不了?我觉得肯定行。”我本来是一片好心,却闹得我和父亲两个人都不愉快,仓皇收场。我很沮丧地想:我为什么要没事找事呢?想孝顺老人,给他买点好酒好菜,陪陪他就可以了啊。
我再也不和他提剧本的事。倒是后来他几次主动向我提,说他在研究电视剧本,也有影视公司要和他合作。我认为这是父亲面子上过不去,替自己找台阶下。也就顺着他的话夸奖几句,并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让我大跌眼镜的是,2012年底的一天,我在香港国际机场候机,突然看到书架上有一本看上去很大气的书,书名叫《弄权者》,顺手拿过来一翻,竟然看到作者署名“都现民”。父亲什么时候又写书了?看样子还卖得挺火!我赶紧打电话给父亲。父亲又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好几家影视公司都在联系我,这部小说马上就要拍成连续剧了。”父亲言语间透着孩子般的快乐和得意。“您真是宝刀未老啊!”我由衷地说。我感到自己对父亲的认识也在不断被刷新,他远比我想像的坚强得多。而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年纪,只要有足够的毅力和勇气,人生总会有很多精彩。
2013年,我正在拍摄《少林寺传奇第三部:大漠英豪》,父亲的《弄权者》也正由北京嘉华影视公司紧张拍摄中,而他又在动手写作另一部电视剧《小米加步枪》。用他的话说:“以前是儿子跟着我赶,如今是我跟着儿子赶。一家人嘛,谁也不能太落后。”我们仍然是对手,是敌人,但更是互相激励、心心相印的父子和朋友。我们见面还是会吵架,只是每次吵完后,我在出门前都会跟他道歉:“老爹,我刚刚态度不好,你别放在心上。”这时候父亲就会说:“哪能啊,自己儿子我哪会那么小气。”然后两人总会不约而同呵呵地笑,笑声在清风里传得很远,很远。
(责编/方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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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牧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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