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白之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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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5-22 14:21
第一部
一
陶羊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听到了落子的声音,他就停在那声音里,声音传得很远很深。
陶羊子独自面对一盘棋,一张棋谱。谱上刻印着手数,淘来的旧棋谱墨印模糊了,有的手数湮没成一团。
人生已近花甲,陶羊子已无感叹。花开花落,都一切自然。看窗外树叶,朝亮处绿绿的,背光的地方显着黑黄。两层的光色,只是感觉罢了。凡是存在皆有两层,只有在思维中融成一体,世界才是清明自然的。
声音却一直在他的内心中往下落,一直落不到底,他的心底有一片空间,有时那里廓然无物,有时那里飘浮着轻云。
感受中的声音在深远处仿佛有着一丝颤动……
门敲响着,陶羊子好大一会才知觉到敲门声,他下楼去开了门,门外穿着绿色工作服的邮递员正转身准备离开。
“你在家里……?”送信人用狐疑的眼光看着陶羊子。
陶羊子笑笑,接过了信,回头上楼。他拆看了信,是妻子阿姗从京城寄来的。她过一段时间便会寄一封信来,信总是很短,报一下平安,写两句孙子孙女长多大多高了。
陶羊子把信放在桌上,信中的内容他都看在眼里,但他的感觉似乎还在声音上。
桌上搁着一张木棋盘,上面摆着一盘没摆完的棋谱。棋子从日本传来,是他年轻时的棋友袁青送的。棋子由贝壳制成,白棋面上还能看到隐隐的贝壳纹,形状与中国常见的半圆玻璃棋子不同,底不是平的,显椭圆。
这种棋子适合棋手用食指与中指捏着搁到棋盘上,应该是不怎么发出声音的。陶羊子刚才却清晰地听到盘上落子的声音,那声音回旋似的响在感觉中,一直到心的深处。
陶羊子在围棋上曾经有过莫名的感应。那一次,他与唐高义下棋时,走了一手“跳”,落子后,他突然对这一子跳的棋形,有着一种异常的感觉。其实再仔细看,这一步跳也没有什么奇特处,也许是与棋盘上的黑白子的排列有关吧,这跳的棋形在他心里印得很深,那盘棋就在这步棋上停下了。
当时,唐高义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奇怪,问他怎么了?陶羊子只是摇摇头。陶羊子不是那种神神道道的人,他的行事思想都是自然实在的。人生对他来说,变化无常,但都合着因果,有迹可循,有序可溯。
陶羊子与唐高义是在云南认识的。抗战时期,唐高义所在的大学流迁到云南,他迷地质学,也迷围棋,经常找陶羊子对弈。抗战结束后,陶羊子回到江南,经朋友介绍,来到海城定居。解放后,唐高义找上门来下棋,他进了国家地质队,妻子是海城人,家便落在海城。地质队很辛苦,假期时间也长,只要回到海城,他就会到陶羊子家中来下棋。这么来往十多年,每年下两三盘棋。唐高义下棋喜欢取厚势,如他常年被边疆的风吹得黑红结实的身形。
棋为手谈,陶羊子在对局中,能从对手行棋的步调与选择上,意识到棋友的心境与现实状态。多少年中,陶羊子与唐高义下棋时,这种意识常会浮出,这大概是唐高义的生活总是在流动中吧。对这种意识,陶羊子疑惑是唯心的,从不询问棋友,但偶尔也会从棋友的谈话中得到印证。
手谈之余,唐高义也会谈到一些天南地北荒野之间接触到的事,有些事很奇异,也有些事很怪诞,如换个人对陶羊子说,陶羊子也许还会不怎么相信。那次棋形所引动陶羊子的感应,也许便是听多了唐高义奇闻所致,自此至今,再没有过如此的感应。
那一盘棋没有再走下去,他们相对一视,唐高义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感应。停盘以后,唐高义说到他的一桩近遇,说他在边疆的一个夜里,看到一只火红的狐狸,夜色中,它的身形是朦胧的,但一双眼睛却红得发亮,那亮光一跳一闪的,他身子没动,但有一种感觉是灵魂离体向它而去,它发亮的眼睛越显越大。后来他怀疑它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因为那一处地方不应该有生物存在。陶羊子习惯地听着没有问话,他知道他的工作有机密性,他曾经不经意中提到过原子弹试验,刚说到就转了话题。
陶羊子还知道唐高义是地质队的一位领导,但他显得知识分子气很重。在他们那个年代,能费时间费心思下围棋的,多是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在与唐高义的交谈中,陶羊子接触到了更宽的社会生活与社会理论。唐高义会对他说到天地宇宙中的奇异之事,是新鲜的,也能体会到那种艰难与困苦。唐高义也会谈到社会的种种运动,从他的神情中,分不清是兴奋还是痛苦。“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唐高义说:他们这样的人,需要脱胎换骨吧。
他向他告辞,他起身来送他。以前唐高义说走就走了,陶羊子从没有送他到楼下的。
自此唐高义再没有来过。后来有人来调查他的情况,陶羊子才知道他出了事。
调查的人穿着一件洗得褪色发黄的军便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络腮胡子剃干净了,胡根处发青。他由民警老王带来。老王敲开了他的门后,说了一句:找你问个事。就自走了。
调查的人神态和缓,口气却是很严肃的。
“唐高义你熟悉吧?”调查的人朝陶羊子凝视了一会,开口问。
陶羊子习惯地浮着笑,心里有点紧张。历次运动中,常有人来调查从解放前过来的人,虽然某人并非敌对的关系,但被调查总有原因,多少被怀疑了什么,在解放后的社会中,政治上的清白特别重要。慢慢地他从来调查者的一个照面一句问话,往往能探到一点底,就是被调查的某人大致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比如这一次是民警带来的,说明涉及到了什么案件。唐高义会卷进什么案件中呢?唐高义的形象浮在了他的意识中,他下棋很认真,有时拿着一颗棋子,高举到了头顶,眼看着盘,考虑再三就是不往下落。
陶羊子开始说他与唐高义的棋友关系。那个调查的人也许是清楚的,也许觉得没有记录的必要,他面前的材料本摊着,并不往上面记什么。他的右手指不住地在椅背上轻轻敲打,像不紧不慢地在空旷的路上走动着。
“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吧?”
陶羊子明白这一句话是问实了。他谨慎地回答:“知道他是地质勘察,也知道他常在边疆流动,工作很重要,但具体干的是什么,他不说,也就不问了。我懂规矩……”陶羊子加了一句:“我也是搞里弄工作的。”
对方点点头,似乎一下子就放下了。后来,像是随便问到唐高义最后一次来的情况,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陶羊子如实应着,突然就想到了那天下棋时自己的感应,这感应似乎已经忘记,是一下子被召唤出来的。年龄大了,有时候,会疑惑当时发生的是虚幻的,被记忆起来才显得真实。人生间的许多事,往往真与幻混杂不清。
这感应的事,陶羊子没有告诉来调查的人。告诉与不告诉,他是做了一点选择的,习惯的常识是他应该知无不言,但他要是说出他感应到的,或许对方会认为是可笑的,或许对方会联想到唐高义确实有某种不正常。他不知道唐高义到底涉及了什么事,但既然感应是唯心的,他选择了当它不存在。人生的道路上,常会面临选择,陶羊子总按棋局中的着法,在不关乎棋局根本输赢时,他选择去繁就简。
唐高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陶羊子当时并不明白,以后他也没再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不再与他对弈了。
直到几年后,陶羊子才了解到:唐高义失踪了。一天早晨,唐高义走出帐篷,这一出走就再没有人见到过他。他出走的目的是什么?他又遇到了什么?简单地看,可能是有兴一睹风景,便遇上了沙暴;复杂地看,他的人生牵连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牵连着很长的时间与很宽的空间。
唐高义是高级工程师,他失踪的地点靠近原子弹试验区域,而那一片沙漠的另一头便是当时有敌对含意的国境,于是,对他的调查是广泛全面的,涉及到他所有的社会关系,结果是不公开的,谁也弄不清楚。或者是牺牲了的烈士,或者是叛变的间谍,结论可能是完全相对的。
回过头去看,有关他的流传说法很多,真相只有一个,但真相也掩埋在流言中。对于陶羊子来说,凡事皆有因果,他从棋局上提前看到了如梦幻般的征兆,棋局上有征与引征,“引征”是棋局上的伏笔,是棋手有意为之,那么,人生的伏笔是如何而来,如何而显?陶羊子的意识触到了某种不可知的神秘,对这种神秘,陶羊子难以深究。唯一要深究的是他的内心,他的内心需要革命来荡涤,要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
二
海城的仁义支路其实等于一条大弄堂,这条大弄堂当中分叉出几条小弄堂,陶羊子住在一条小弄堂叉出去的支弄堂里。两边的支弄堂左四家右四家,旧式的高高低低的木结构二层小楼。每家前门与前面的支弄堂的后门相对,一排排支弄堂与小弄堂形成绵连不断的“丰”字。小弄堂的一头连着支路,另一头便是苏河的石砌河堤。
支弄堂人家有不成文的约定俗成,便是前门弄堂属自家,所以都走前门进出支弄堂,后门只是开门通气的。然而弄堂人家都十分熟悉。特别是夏天,白天在支弄堂的房荫下坐小凳乘凉,黄昏时在支弄堂里摆小桌吃晚饭,伏天的夜晚,支弄堂里放了竹榻,也有把竹榻放到小弄堂口,去享受从苏河上飘过来的带点腐臭的些许凉气。在小弄堂昏黄的路灯下,常会拼两张方凳围一个牌局,不时有打牌和看牌的议牌声响起,夹着芭蕉扇的拍打声。
陶羊子住支弄堂里靠山墙的小楼上,小楼的木楼梯通向后门,窄窄长长的,他下了楼就从后门出进。楼下用板壁隔住着另一户人家,一个胖老太寡言少语,楼里总是安安静静的。
弄堂里偶尔会有前后门人家发生争吵,也会有对孩子护短的争闹,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屑小事,也会引来众人的围观和劝解。实在闹得不可开交时,便会有人来请陶羊子去调解。陶羊子是居委会的副主任,调解居民之间的矛盾是他最重要的工作。
这天早晨,陶羊子下楼出门,如往常一样去居委会。小弄堂里人不多,都是熟悉面孔,互相点头微笑示意。往前走两条支弄,那里有一处具有革命意义的纪念馆,常会有老师带着一群学生来纪念馆参观。眼下馆还没到开门时间,陶羊子走近时,听到尖尖的“吱呀”一声,响得突然,不免引他看一眼,支弄里并无人在,或许是人进去的开门声吧,其实这一声也平常,只是声音呼应了陶羊子心底的一点感觉。
算起来,陶羊子在棋盘前对落子声感应的日子,已过去大半年时间了。不去想,也快忘记了。便是想起,也渐渐模糊了。他曾经等着会有什么事发生,慢慢地还有所渴望,不管什么事,一旦落下,也就安心了。后来他也觉得自己可笑,也许是单独生活的时间长了,虚幻的感觉便生成了,虽然他的人生经历了许多境遇,还是有着所谓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吧。
陶羊子走进仁义支路。仁义支路窄窄的,铺的是石头,海城人称石轧路,三轮车在路上行走一顿一顿的。当年陶羊子从昆城回江南,被一位棋友邀到海城来,从这条路走进弄堂,住进支弄的小楼上。棋友便是小楼的主人,棋友是做生意的,这里只是他的一处房产,无偿提供给陶羊子一家居住。解放战争期间,棋友去了国外,再无音信,陶羊子也就在这里长期居住下来。
陶羊子任居委会副主任,是继承阿姗的。儿子竹生上的是京城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京城的银行,与单位的女同事结了婚,也就生活在了京城,前几年生了孩子,妻子阿姗去给他带孩子。京城的房子是单位分配的,面积不大,只有一室一厅。竹生结婚时,陶羊子与阿姗去京城,小夫妻便把房间让给他们住,小夫妻在小厅里摊地铺睡,后来有了孩子,陶羊子再去,也就坚持与阿姗睡在小厅里。地方太小,带孩子烧饭做家务都由阿姗来的,陶羊子也插不了手,于是便回了海城。在里弄里他生活惯了,继阿姗做起了居委会的事。陶羊子本来喜欢清静,现在到了一定的年龄,却不避与人交往,再说居委会工作是为人民服务,具体到每家每户。陶羊子每一件事都做得认真,个人也不计较什么,人缘不错,调解工作中,谁都听陶主任的。闲下来,陶羊子有的是时间下棋打谱,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陶羊子来到居委会,主任见着他,通知下午开个会,又对他说南里的方逸平来找过他。听说方逸平前些日子到京城去,方逸平的儿子也在京城银行里工作,也许会转告他什么情况,也许是找他下棋,他们有些日子没有对弈了。
方逸平家在支路的南边,楼面不大,但住房有上下两层。陶羊子刚一敲门,就听方逸平在里面说:“门开着,进来吧。”方逸平似乎在忙着什么。
方逸平退休前也从事金融工作,是高级财会人员。他在解放前便是沪申银行协理,多少钱从手中过的,但生活得很简朴,老婆活着时,热天里每人手里一把破蒲扇,冬天里两人合用一个“烫婆子”。
方逸平站在长条案前,往茶杯里撮茶叶,他撮得仔细和认真。
陶羊子就在桌前坐下来,方逸平见面没说什么,自然不是带话而是邀他下棋的。方逸平喜欢下棋,象棋围棋都喜欢,陶羊子也会下象棋,水平也比方逸平略高些,但他不喜欢象棋,宁可让方逸平几子下围棋。方逸平下棋有个习惯,一边下一边嘴里嘶嘶的,仿佛咬着什么。
桌上放着两个棋盒一个棋盘。有些日子没下棋,棋盘上面沾着点灰。陶羊子自己拿块抹布擦了擦,心里想,没有了老婆生活也就马虎了。不过他在方逸平这里也放松,随便就好。
方逸平端来茶杯,放在陶羊子面前,他坐到陶羊子对面,手里也端着个茶杯,没有喝茶,只是看着茶杯。
陶羊子拿过棋盒,见方逸平依然发着呆,不由笑了:“下棋吧。”
“下棋下棋。”方逸平也拿过棋盒,在盘上放了四颗黑子。
陶羊子在盘上落了白子:挂。两人下起棋来,一到棋盘上,下了几子,陶羊子感觉到方逸平不像平常那样地缠打,一碰一靠间,便觉得他心思不在棋上。见他又朝自己的茶杯上看,也就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细细地品了品说:“好茶,是春天的炒青。”
“茶是一般……可你没看茶杯。那是什么茶杯?”
陶羊子看着茶杯,这才发现与以往的茶杯不同,瓷色清亮纯净。陶羊子对瓷了解不多,倒是知道方逸平喜欢古董的。听说他一生所赚的钱都收藏了古董,也没见他拿出来展示过。想是突然收到了这么一个茶杯,很是喜欢,忍不住要向人炫耀一下。陶羊子虽不懂古董,但对好东西还是喜欢欣赏的,把茶杯举起来想看底下的印章。
“不用看,这是乾隆年间的官窑。”
陶羊子知道官窑出的瓷器都是精品,小心地把茶杯放下了,见方逸平的眼光已从茶杯转到了墙上,再一看,四壁都挂着画,有条幅有斗方,都是古画。
方逸平起身引陶羊子过去,指着壁上的一幅幅画,说着它们的来历,何人所画,何人所得,又经何人所藏。画想是在樟木箱里锁藏的,带着了一点香樟味,画面有点发黄,墨迹也有点褪色,有几处隐隐有潮斑。但历经百十年的画,保管得还算不错的。
眼下并非是好天气,再说瓷器也不用出来透气的。而他也不是一个懂行的识家,素来收藏得好好的东西,又何必拿给他看,介绍给他听。
“也许只有你还懂一些,但你的懂,就像我对棋一样。”
陶羊子点头同意。
“你在路上没看到有套红袖套的学生吗?”
陶羊子摇摇头。他只有看到戴红领巾的孩子。他不知为什么方逸平又换了话题。
“北京有了。要破四旧呢。快了快了……我的这些东西都是四旧,也不知是要砸了还是毁了。要是收了呢,倒也不在乎。集中到一起去,保管也许会好一些。你说会不会更好一些?我费了大半生收集的,是一堆四旧垃圾,我无法相信,也只有相信。告诉你说不定哪一天,这围棋也是四旧,不让下了,你相信吗?”
陶羊子觉得方逸平说得乱七八糟的,不知该认可他哪一句话。但毕竟在一次次运动中过来,陶羊子想到可能有新的运动在京城开始了。如果只是把旧东西收缴了,他也能理解,不破不立,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陶羊子并不收藏古物,但他知道这些古物不可再生,是很有保存价值的,但这价值有与无,都与建设新社会没有什么关系,彻底摧毁一个旧世界,方能建设一个新世界。认为它们有价值,也许只是知识分子的旧观念吧。
方逸平当然认为这些古物很有价值。他早年继承父业,从事金融行业,曾每月拿几十块大洋,在赚钱上很有经济头脑,赚来的钱,他就换作古物收藏。要不认为有价值,单凭喜欢,是不可能的,也无法让妻儿与他一起过节俭的生活。但是他像宝贝似的收藏的一切,都面临着破除与摧毁,陶羊子能理解他的心境。
陶羊子从方逸平家里出来,知道有新运动要来,他并无烦恼,倒觉得合着了心里的某一点,感应落到了实处。运动经历多了,他开始会跟不上,但慢慢地都能理解,在思想中自觉地落实。旧知识分子嘛,该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
但他的心还没有清静,要说围棋是四旧,不让下了,那么他同样面临一生所喜欢的东西被摧毁,真是那样,他也无可奈何,围棋确实是几千年传下来的旧东西,在一次次围棋比赛中,确是成了名利的争斗物,细想想,坐下来对弈的两个人,各执黑白子,费时费心争一点虚空,对社会主义建设确实也没有任何意义。再说象棋,还有将士相车马炮卒,实实在在的封建遗物。这么一想,棋作为四旧完全可以坐实,只是要他与一生喜欢之物割舍,他的心总还是彷徨的。
三
这天,陶羊子在弄堂口处理往苏河倒垃圾的事。总有人因为错过收垃圾车来的时间,便将垃圾往苏河倒。本来苏河水往海里流,也就把垃圾带走了,但是多少有积存在河底的,这些年苏河水越来越浅,也越来越黑,靠河边的人家无法容忍垃圾的气息,便守着河边与倒垃圾者发生了冲突。陶羊子处理事件都不做评判,只是请倒垃圾者将心比心,如果自己是住河边的人家,会有什么感受。
倒垃圾者道了歉,事情也就结束了,陶羊子沿着苏河堤走了一段,河水浅了,河滩宽了,还记得初来苏河时,他还曾站在河桥上感叹人生如流水,现在他很少有这种心境了。
陶羊子到海城将近二十年了。他喜欢海城的气候与格局,也喜欢海城的马路与弄堂,解放后,围棋界响应号召,要赶超日本围棋,海城体育运动委员会找了几位年龄大一点的有名棋手当教练,带一带年轻的棋手,陶羊子也在其列。后来就开始了全国性的围棋比赛,年长的与年轻的都在比赛中分高下,陶羊子便退了出去,他并没说理由,就是不报名参加比赛。因为陶羊子从来没在比赛中得过名次,而接下来的围棋定段是按比赛的名次决定的,慢慢地,他便不再在围棋高手中排列。后来的一般棋手都不知道他了。但在棋界高层,还知道陶羊子,并认可他的棋,年轻一点的棋手得了冠军后,便会有人引来与他下一盘棋,让他修理一下。冠军当然也不惧前往,想让自己的冠军名副其实,但每次都败在了陶羊子手里。于是,便有人称陶羊子为“一盘棋高手”,其意是下一盘棋他是高手,要是参加比赛一连下好多盘棋,也许他就不行了。多数的棋界高手称陶羊子为“陶野王”,其意很明白,陶羊子是在野的棋王。同音也称他为“陶冶王”,陶冶冠军棋手性情的王中王。
起初陶羊子当教练,体委给他一点补贴。后来几个参加比赛得了名次的老棋手评了段位,都安排了工作,在资料馆挂名专家,有了固定工资。陶羊子没有名分,还是拿一点补贴。再后来,他辞谢了补贴,接替阿姗做了里弄工作,他觉得以往是浮着的,现在踏在了实处。他不计较做细小琐碎的事,都是为人民服务嘛,从社会来说,还是人家为他服务的多。
春末时节,桥边的几棵槐树垂挂下一串一串的紫花,溢着清香的味道。风起时,一朵一朵落花飘下来铺散到桥面上。
海城的马路上,出现了一队一队套着红袖套的红卫兵。居委会出进多的也是红卫兵,这些年轻学生脸色与红袖套一样,显着兴奋的红色。“荡涤一切污泥浊水,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陶羊子理解这句口号的意思,是让世界变得红彤彤的,让社会一片光明,这是年轻人的理想,理想是美好的。
陶羊子感觉自己老了,他能配合运动的便是把家里的几件旧东西交到居委会去,配合上交四旧物品的也有方逸平,他把收藏的物品一件件装箱并作登记,送到居委会来,居委会没有地方能存放这些东西,开了张条子由街道送到区里去了。方逸平送出这些东西后,两年不到便去世了,人一下子失去了多年习惯爱好形成的支撑,生命力也就枯萎了。但方逸平对收藏品所做的是有效的,似乎只是寄存了,一点没有受损,多年以后都退回他家中,不过他没有活着再看到它们,由他的儿孙继承了。儿孙根本不懂它们的价值,刚收到它们的年代里,收藏品还没有在社会上形成飞升的价格,儿孙将它们或送给朋友,或三钱不值二钱地变卖了。如此看去,对方逸平来说,他苦心的收藏,他费心的寄存,到了还是空的。
运动每一天的发展都显高潮,街上到处贴着标语,大字报也贴到了里弄来,陶羊子现在不常去居委会,因为那里的正常工作都停止了,他也很少上街,他喜欢安静,但街上到处是锣鼓与口号声,他坐在弄堂的小楼上,依然能听到那鼓声与喊声,他知道自己的心无法得到安静。
红卫兵的行动很快从物到人,陶羊子在居委会里常听到又有哪一家被批斗了,批斗资本家,批斗坏分子,批斗逃亡地主,批斗右派。陶羊子做里弄工作,被批斗的人都与他熟悉,他的棋友也有被批斗的。陶羊子只看过一次批斗场面,很快他就离开了,但那场面印在了他的心里,一幕幕印得很深。他不想去想它,但它依然不时会跳出来。
天气热了。陶羊子独坐在楼上,木结构的老房子里有一种自然的阴凉。他默默地静坐着,努力让心里什么都没有。但他静不下来,许多感觉都浮着,过往的人生本是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一切都化作记忆中的虚象。然而眼下有些记忆却抑制不住地浮现,细节依然是那么明晰生动,那色,那受,那想,那行,那识,都实实在在的,现实中的楼前树上一声声的知了叫,也幻化为那一切的背景声息。
他在等待,他早就感应到过,他知道要来的终会来的。
初秋的夜晚,支弄的巷子里,八仙桌抬到了后门外,电线从窗口拉出,挂着一只大灯泡,悬在屋檐下。站在八仙桌上,能感觉灯泡的热量。巷子里挤满了人。围观的人们不出声,静静地站立着。套着红袖套的年轻人满是激动的脸,被灯光映得红亮。对面楼檐的瓦上明明暗暗,他还是从这个角度第一次注意到暗影中长着的瓦楞草。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红卫兵。这个腰际束着皮带的矮个女孩,老是跳起来按他的头。前面一张凳子上,站着一个红卫兵,在大声揭露他过去的黑暗历史,他的过去依然是与棋连着的。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太多耻辱的感觉。要来的总是要来的。他没有想到的,是“她”也来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她”是他内心中的恋人,他一生中牵挂着的人。虽然他与她没有过任何肉体接触。
看到梅若云被押来,他的身子不由得颤动起来。他与她已经多少年没有见面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知道她住在海城,但他没有打听过她,自然也不可能见面,只是他与她生活在一座城里,声息便感相依,这也许是他来这座城市生活的原因,这也许是他一直没有离开这座城市的原因。有没有这样的原因,他从来没想过,也许一切只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
她的穿着与容貌似乎没有变,却又似乎变了许多。她是被两个红卫兵反扣着手,低着头押过来的。他还是与她对视了一下,依然如惊鸿一瞥,她依然是他心中最高贵的模样。一切没有随时光而变化。她的眼光如一汪静静的水,似乎还有着教会中人的神情,一切的苦都是人类的原罪。多少年他没想见她,也许是怕因人生的变化而改变内心中的纯情与美好。然而没想到的是他们竟会在这样的情景下相见,一旦进入了最可怕的,也就无所可怕了。一切生成了都是必然的,无可接受也在必然接受之中。他的心释然了,不管在什么情景之下,她在他心中的形象都依然如故。
她被推到八仙桌上来。他动了动身子,想拉她一把,又觉得那动作会是可笑的。他移了移身子,也只是感觉上的移动,桌子之面积让他移无可移。他听到红卫兵把她称为他的黑情人。他不清楚他们怎会知道他们的关系。运动已经深入到极深处,一切个人的秘密都无可隐瞒。不是还有许多隐藏几十年的叛徒、特务都被揭出来了么。
她穿着的是一套素色连衣裙,以前她穿过什么样式的服装,他都忘记了。她站在他旁边,他的心中都是她的感觉,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靠近过。他们不是情人的关系,但是这一刻他真正觉着她便是情人。他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没有什么可申辩的。一切合着他的愿望,心有即实有。
她低着头,她似乎还是旧日模样,依然气息如兰。在他内心中她不会老,不可能老。就在眼前被揪斗中,她被弄得头发有点乱,衣服有点皱,但她的形象还是没有让他失望。在他的人生记忆中,有多少可懊悔的,有多少可忏悔的,而她的形象总让他的心宁静。不管眼前发生什么,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不管有多少折磨与痛苦,她的形象总是给他以善美。人生本是一盘下定的棋,他突然想到了他们曾经有过的一盘棋,一盘不用棋盘摆着下的棋。说盲棋,却每一着都那么清晰地看在他意识中。
红卫兵给他们戴上了高帽子。他不想看也看到了,她的高帽子上写着她的罪名:汉奸特务的小老婆。她的丈夫秦时月是汉奸,这也许没有错,在抗战结束后便被定性的,居然还是特务,会是谁派的特务?国民党的,还是日本人的?而他自己头上高高的纸帽子,黑墨水还在往下滴,写的会是什么?他的罪名应该是国民党芮总府包养的棋士。他已经听到了红卫兵的口号。如果可以争辩的话,他会说自己应该是围棋研究会的棋士,但不容他抗辩,他也无法抗辩。他确实是芮总府的棋士,那时候就这么叫,围棋研究会只是个虚的名头。围棋也属四旧,他确实在芮总府凭下围棋拿过大洋。
他的感觉停留在她那里。他对自己的感觉都远去了,去在模糊之间,已无深切的感受。以前他怕丢脸,怕受耻辱,士可杀不可辱,他的外在总是柔弱的,但他的内心是刚强的。眼下,有人按着他的头骂他,在众人面前公然羞辱他,但他却能够承受,因为是和她在一起。说什么情,说什么爱,已经不是他这个年龄的感受。他这个年龄,承受过的已经很多很多,现实没有发生过的,也已经能在内心感悟了。而她的在场,给了他一种如梦如幻的知觉,不知是耻还是辱,不知是羞还是愁,都在这朦朦胧胧中、迷迷糊糊间。
有一点是清醒的,便是她在他的旁边,她和他站在一起。她也在承受着,也许多少年中她已经承受得要比他多得多。她的罪名也许一直与她连着。他不知这些年中她是如何生活的,是否依然独自一个人。他似乎对她过于淡漠了。可是他就是了解了,又能如何面对她,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就像眼下一样,她被押上台来,戴上了高帽子挨批斗,他除了陪她一起挨斗,一句话不能说,一个举动不能做,又能改变什么?
共同品尝共同承受,其实只是一种说法。人生境遇中的种种无奈,不管是上升,不管是下坠,不管是悲哀,不管是痛苦,都是各人独自品尝与承受的。如此,孤独的感受才是最真切的,如此,孤独的力量才是最沉重的。
突然一个声音高叫着:“跪下!”他听到了,但只是在他的大脑皮层之外。他感觉到身边的她颤抖了一下。他们还是站着。然后那个声音又震耳似的响着:“你们这对狗男女!反动派的孝子贤孙!跪下!”
他身子动了一下,然后他就感到了她一下子矮了下去,她跪下了。他的意识中是惊讶的,愤怒的。怎么可以的?她跪倒下去了,在他的眼前跪倒下去了。他身子颤抖起来,剧烈地颤抖着。他身子的颤抖也许并不剧烈,剧烈颤抖的只是他的内心。他的内心世界仿佛整个是一片浮云。意识只剩下一点,便是她跪下了。他怎么可以让她跪下,要跪也应该是他跪下去,代她跪的。
又是一声吼,接着是一片吼声了。因为一个跪倒而更显旁边站着的一个了。他身子依然没有动。他只是站着。眼垂下,头反而抬起了一点。不,其实他的精神已经垂下了,跪倒了,但他的身子没有动,没有矮下来。接下去,他的身子一阵疼痛,是肩膀处,眼前挥舞着一根有铜扣的军用皮带。接着就是第二下,这次疼痛不再那么强烈,他听到周围的声音都在呼应着,如一片狂潮,增强着高压下的力量。她已经矮下了,他必须一个人承受着。他的眼前有点模糊,额头上有点暖乎乎热乎乎的。有红黑的液体从他的眼骨上滴落下去,增加了他眼前的模糊。他感觉到现在一切的压力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无法代她跪下去,那么他就代她站着。也许,让一切冲他一个人来,正是他所需要的。多少年来,他在社会中平和地生活着,世事多变,眼下变化成尖锐的对立。那么围攻他与她的一切力量,都压下来吧,都由他一个人来承受吧,这一瞬间,他的内心中竟然有了一点快感。如果夜晚的灯光能让人看清他的面容,那么他们看到的他,肯定不是痛苦的表情。这促使外在的声响更加强烈。
人承受的强烈度还是有底线的,一旦达到,再强烈在感受中也只显平行。他想到他只有倒下去才是结果,但他无意倒下去,他依然站立着。一切都会变化,一切承受也总有极点,一切过程也总有结束。
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只有他与她,他依然站着,她依然跪着。她仰起头来看他,他低下头来看她。他们的眼光碰着,缠着,凝着。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上的一切都静下来了。楼房与弄堂,都成了一片安静的魅影,只有他与她,弯腰的他与跪着的她。她似乎一时站不起来了。他的眼前依然有点模糊,粘着眼睫毛的血半遮着他的视线。她的肤色依然白皙细腻,她的神情依然恬静温和。
“跪下了,便不痛苦了。”
“要是我一个人,我会跪下的。”
也许他们什么也没说,虽然多少年没见,但他们依然有相知的默契。流动的岁月里,不管她做什么,也不管他做什么,他们似乎彼此知道对方,并无隔隙,不管他们的形体有着如何的变化,他们的心是和合相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