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白之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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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05-22 14:34
县围棋赛几乎就是台山矿围棋赛,很快,县里报名的棋手都被淘汰了,剩下煤矿棋队的队员在厮杀,最后是彭行与黄金波争冠亚军。临赛前一晚,彭行正在招待所房间里休息,服务员敲门说有人找,彭行出门一看是老卞。老卞鬼鬼祟祟地把彭行拉到院角的槐树下,用手掌半掩着嘴与他说话。彭行先是诧异,想老卞并不参赛,又怎么来到县里谈比赛的事?他转念又想到县里比赛结束便是地区级比赛,他和老卞很可能会在比赛中对局,他是为下一步棋赛来了解对手的。
老卞对彭行说:“你这一次一定会胜黄金波的。他有软档,他去京城与高手下得多,但每见对手往往会发怵,放手进攻不够。你不能让他开局在定式上占便宜,要盯着他攻……”
彭行起先不知老卞为什么会给他出主意,想一想也就明白了:老卞胜过自己,但输过黄金波,他不想让黄金波在比赛心理上稳居第一。
不过彭行还是认为老卞的看法是对的,毕竟是个喜欢研究对手的老棋手,一下子能看清对手的弱点与长处。但彭行心里杂着事,形神有点懒懒的。老卞不由斥他:“看你没下就输了的样子!你也略微要有点男子气吧……我就是要骂醒你。”
彭行突然笑了一笑,笑得有点茫然。
“真是扶不起的刘阿斗。”老卞骂了一句,准备走了,又回头说了一句:“什么事不能在棋后再烦恼自己?”
彭行想到老卞真的是很会琢磨人,自己确实应该全心全意地下好与黄金波的这盘棋,几年前,他从南城来台山矿不就是要与黄金波下棋吗?悬着的事,走一步算一步,这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彭行往比赛场地去,比赛室的外面,挂着一个大棋盘,是给县里的围棋爱好者作现场观看的。彭行刚要进门,却被一边的熊矿长叫住了。熊矿长把彭行带到隔壁的小房间里,两人对面坐下。熊矿长脸色严肃地说:“关于你的情况,一直有人反映,我也不能不理会,总要一个结果。依照一定的线索,矿上调查人员找到了南城的唐东方,听说是他介绍你过来的。据唐东方说,他和你也只是下棋见面的一般朋友,而你是在插队的县里打了人逃出来的,那个人的死伤情况还不知道……”
彭行一下子头就晕了。终于来了,要来的终会来的……
熊矿长注意着彭行的脸色,接着问他:“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这时,有人推门进来,说比赛开始了。彭行有点茫然地问熊矿长:“我是不是还要比赛?”
“棋盘都挂了,不赛行吗?快去吧,比完了我再找你。”熊矿长的声音似乎特别地严肃。
彭行往棋室里走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坐在黄金波面前的时候,他突然想到是黄金波提供的线索,只有他认识唐东方。
黄金波朝彭行看一眼,眼光中有着确认对手的意味。彭行嗅到一种强大压力转化的气息,他是有专业段位的棋手,他在京城与国内顶级高手对局过,他心里没有任何负担……
他就是向着这个黄金波,行几千里来到台城,原先黄金波一直是一个象征,一个虚影,一个对他有召唤意义的名字,而现在黄金波就坐在了他的对面,穿着翻领的外套,翻领上是咖啡色的毛,现实的黄金波似乎完全不同于他感觉中虚幻的黄金波。
黄金波伸手握了几颗棋子让彭行猜先。单数,彭行猜对了,他执黑先走。彭行突然内心变得空空,都到这个份上了,也许他在这里就只能下这最后一盘棋了。他过去的一切隐藏所积,分量沉甸甸的,一旦暴露于外,整个就空了,空空如也,原先头脑里沉甸甸的思绪也都没了。他一下子理解了师傅陶羊子撸空棋盘的用意:一切从空开始,一切从空中落手,没有什么过去,也没有什么负担,万古无同盘,不落旧势,下出新棋。
彭行一开始就进攻,毫不手软,每一步都下得狠,像是把自己完全交出去,一切下棋时会产生的杂念都不见了,心里空空。他看得特别清楚,对手的手筋与手段,仿佛明写在盘上。他只须进攻,用所有能想出来的招式。后来复盘时,他也奇怪自己如何会下出那样的进攻棋。
这一盘棋咬得很紧。黄金波棋力本来就很强,又在京城与许多高手的对局中,学到了许多东西。但在彭行的攻势下,有些学来的东西用不上了,只有用尽自己的力量来周旋。最后,彭行胜了,虽然只胜了一目半,他的优势从开始到最后,都在进攻中把握着。
彭行胜了,这个结果也许除了老卞,没有人会想到。老卞喜欢做挑动的事,让别人替自己复仇。彭行知道要是在原先的状态下,自己是不可能胜黄金波的,棋盘一上手他就知道。自己是超水平地表现了,就像当初与常二段的那盘棋。他总是在逆境中,突然爆发。他横下一条心时,是极有力量的。同时这一盘棋让他又悟到了一些棋理,水平有了一大段的提高。每一盘这样的对局都让他长棋力。与人下十盘棋,不如用心下一盘棋。与其用心下十盘棋,不如与高手下一盘紧棋。与其和高手下十盘紧棋,不如在激烈的比赛中,下一盘竞争极强的赛棋。
黄金波独自坐在盘前,似乎还在思考刚才的这盘棋,毕竟他经历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搏杀对局,而眼下这盘棋的胜败,并不影响他参加上一层地区赛的资格。彭行离开的时候,黄金波还起身和他握了握手。彭行出门后,在隔壁房间看到了熊矿长。熊矿长正独自摆着这一盘棋,似乎在细细欣赏。看到彭行,熊矿长笑着朝他招手。彭行本来以为熊矿长希望他输给黄金波的,在赛棋当口揭出他的过去,就是让他分心。毕竟黄金波土生土长,是熊矿长发现、培养并批准他到京城去闯荡的,与收留自己相比,有亲疏之分。
熊矿长一点没有不高兴,只说了一句:“你这个家伙,倒是有一种哀兵必胜逆向打仗的精神。”
彭行说:“胜又如何,一盘棋罢了。你肯定派人查了我以前的事……”
熊矿长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丢给彭行。彭行一看,是一张迁移证,上面写着招工的字样。
“你这家伙一直瞒着我,我也瞒你一刻。就在昨天把手续都办齐了……你打的那个人,并没有大伤,只是缝了好几针,要在当时会判你个治安处罚,关你几天。幸亏你跑得快……插队的乡下说你根本就不会干活,劳动能力很差,自由散漫。不过,我不管这些,还是把你招来了。你现在就是我矿上的人了。不过要记住,以后可不许打人……我真没想到,你这样的家伙居然会用凳子砸人,只是为了一盘棋……”
彭行站在那里,像是晕了一般,一动不动地听着熊矿长的长篇大论。后来想起来时,才意识到他应该是多么高兴,应该感觉是多么幸运。他没事了,多少日子以来悬着的心可以落下来,更高兴的是他被招工了,他现在是正式的矿上工人,他也是一个拿固定工资的工作人了!他能下棋,可以到任何地方比赛。然而,当时那一刻,他却像在听着谈别人的事一样,只是对着熊矿长,愣愣地站着。
熊矿长说:“你倒是有一点横竖横的架式。我本来就想看看你怎么失态,你一直装得蛮像的,什么事没有的样子骗了我,被我揭穿了,棋盘上还显得更加厉害了。好,很好。这是个真正的棋手。黄金波这小子就缺你这份忍耐心,你肯定会得到更好名次。我没看错你。”
彭行一直没有说话,突然冒出来一句:“我要去看看妹妹!”
熊矿长笑说:“看妹妹好,什么样的妹妹都可以去看。不过你回来要给我下几盘好棋,越下越好!”
十六
彭行回到了海城的家,飘荡在外面的时候,他常会想到妹妹,不知病弱的妹妹身体怎么样了,有几次生出不好的想法:会不会再也看不到妹妹。但他看到妹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大姑娘了,完全不像他想象的羸弱模样,她在一家国营的螺丝厂做车工,似乎是工作让她的身子变得结实而丰满。
母亲张罗着让他与继父住大房间,彭行说他已经订了旅馆,熊矿长批给他五天假期,并以出差的名义,可报销差旅费。与继父相对,彭行不再回避,他们一起喝着酒。在矿上的日子,彭行学会了喝酒,只是没有酒瘾。母亲忙出忙进,问这问那。彭行只对她说,自己已经招工,在煤矿工作,不用下井。当初他离开乡村在县城打伤人的事,家里人已从来海城的黄香瓜嘴里知道了,多少年中一直为他担心。彭行只简单地说是有人帮他逃离,并介绍他去了台山矿,现在已经没事了。他不想多谈流浪的过程,怕说出来会吓着母亲与妹妹。妹妹也没听他多说,在饭桌上就被电话喊出去了。以后几天,彭行回到家中时,妹妹或是不在,或是很快就出门去,母亲告诉彭行,说她有了对象。彭行走前让妹妹带他见了她的男朋友,那是个高高大大黑黑粗粗的男人。彭行心里不免有点失落,他从来没想到他未来的妹夫是如此模样,原来在他的想象中,浮着许容容的形象。
与陶羊子见面,彭行把一切都对师傅说了。师傅静静地倾听了,只说声好好,似乎彭行人生的这段痛苦经历,是早就预见了的。
师傅已退休,里弄的调解工作,又由从京城回来的师母阿姗担负。小楼还是那样安静,坐着的师傅本身有着安静的气息,外面传来卖酒酿的叫卖声、磨剪子锵菜刀的吆喝声、路人走动声、弄堂里大妈的说话声,回看一眼师傅,那些声息都像被过滤了。师傅的脸显着习惯的微笑,神情清明,皱纹浅浅,几年光景,母亲头发白了许多,而师傅却好像还是过去的模样,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休假的五天中,彭行与陶羊子下了三次棋,前两次他都输了。本来彭行以为借着多少年艰苦人生中对棋的理解,再与已过花甲之年的师傅下棋,他是应该能胜的。然而与师傅对局,仿佛时光倒流了回去,他进攻的黑棋在师傅面前,依然发不出力使不出劲,他行棋中的缺陷师傅看得很清,一旦落后,师傅的先机就得以固定,再也转不过来了,让彭行疑惑师傅能把岁月固定住了。和以往不同的是,与师傅对局中,彭行已能看清自己棋上的毛病与缺陷。
第二天他要走了,彭行去与师傅告别的时候,他们第三次下棋。一开局,彭行就发现,自己的感觉又回到了以往,他无法反转地又输了棋。虽然这几盘棋他都输得不多,都只在贴目之内。彭行晃了晃头,对师傅说,他明天就要走了,所以还想再下一盘。师傅点头应了,于是彭行执黑再行,这一盘对局中,彭行有着了一种壮怀激烈的感觉,他要在棋上显示出几年中的努力、几年中的挣扎、几年中的忍耐、几年中的潜修。
几年中的感受都来心中,嘴里有嚼着莲子醒神苦涩的味道,彭行将滋味细细回味了一番,才在盘上落下第一颗子。他整个的棋都在进攻中,他要让师傅看到他的力量。多少年中,下棋时思绪不静的时候,他会去想师傅小楼上的安静气息,心就会静下来。而眼下在师傅的小楼里,他却要让自己的心激荡起来,形成呐喊般的进攻。结果依然是一两目的胜负,但是彭行胜了。他听到陶羊子说:好好。
回台山矿的火车上,彭行想着这盘棋,感觉中依然是安静且激荡的气息,他终于胜了师傅!偶尔也想到师傅一直注重棋道的内涵,一般只下一盘棋,早被称作“一盘棋高手”,六十多岁了却与他连续下了两盘棋,他能算胜了师傅吗?不过,彭行还是很兴奋:他终于胜了师傅一盘棋!
人生的变化,实在出人意料。本来在最底层,还悬着莫名的不安,一天又一天,小心恭敬,兢兢业业,唯恐哪一步踏空了,落入不可知的深渊中。突然变化了,似乎从不可思议处变了过来,一下子解脱了,自然随便,轻轻松松,回头看去,真是天上地下。
彭行在以后一段时间的棋赛中,带着胜了师傅的感觉,一次次力克强手,人生转变成竞赛的路,成绩很好。地区棋赛中,他又一次战胜了黄金波,以最高积分,成了方城棋界的首座。这之前,彭行在台山矿上,几回与黄金波下棋,互有胜负,但两次比赛他都胜了黄金波。
台山矿棋队联系比赛的范围已超出地区,甚至超出本省。有彭行与黄金波,台山矿棋队作为企业棋队,在周边省份都有名气。
一次又一次的比赛,彭行生活的感觉弱了,似乎就是为棋赛而活着,他也热衷于比赛。因为省里的选拔赛安排迟了,错过了一届全国赛。接下来的年份里,社会运动发生了几起大事件。又一个新年开始了,但省选拔赛即将举行,各地区都加紧对棋手进行集训,彭行只有放弃回海城过年的念想。
彭行成了矿上的正式工,便有人来为他介绍对象,彭行拒绝了不少。于是人家开始称他光头老彭,彭行并非剃光了头,只是头发剃得短短。他二十六岁,当地在这个年龄的人基本都成了家,难怪被人称老了。
熊矿长知道他确实还没有情妹妹,便把妻子家的外侄女筱萍介绍给彭行。在熊矿长嘴里,筱萍形如仙女,且贤惠能干。彭行是熊矿长招收并推举的,自然青睐有加。彭行与筱萍约见过几次,在方城一带的女性来看,筱萍也算是模样不差,说话行事也懂事。但北方姑娘显得骨骼大,与江南秀气的女性不一样。主要是彭行心中有着小梅的形象,与小梅一比,其他姑娘的距离就大了。彭行有时也清醒地想到,他就算是已经成了工人,户口进了城镇,但毕竟还只是个西北的矿工,在海城看来是个僻远的“乡下人”,他连与小梅谈恋爱的资格都没有,再说,隔了这么多年,小梅很可能早有对象或者已经结婚了。他已经不是沉于幻想的年龄了,但他还是常会想到红枫瓦房,想到那白皙秀丽的容颜,口鼻之中满是甘甜清香。
彭行没有断了与筱萍的来往,但常以棋赛推迟相约,好在筱萍还只二十一岁,年纪还轻,相见时也不谈婚论嫁。筱萍喜欢听彭行说他比赛中的事,有时也拉彭行与她下一盘棋,一边下一边笑,轮到彭行要吃她的子时,就拉住彭行的手,要求悔棋。
熊矿长并不问他们之间的事,似乎随他们如何相处,只偶尔见了彭行,眼光中多了一点意味,彭行迎着他的眼光,微笑一下。
这一年,正值大运动即将结束之前,社会上乱象呈现,流言四起。台山矿地处偏僻,接触到的社会动荡相对少些。春天里,省比赛在省会原城举行,各种消息流行。那几日,彭行在饭桌上房间里,都会听到有关政局的议论,他毕竟还年轻,听得多了,不免也心热激动,加上多少年悬着的压力已消,早些年当红卫兵时的劲头又起,便随便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和看法。
紧接着,京城里的整肃传了下来。这一天,省选拔赛结束,棋手们正准备离开,却被全体留了下来。省体委的干部把彭行叫到招待所的小会议室里,那干部手边的茶几上,正放着彭行藏的几首“反动诗”。
要说藏,彭行并非有意识地藏。棋手们都参加了热议,这些诗与小道消息一样,大家都在流传,彭行也不清楚是把诗稿放在了枕头下,还是放在了被褥下。诗是报纸上的字一个个剪贴成的,无法查证笔迹,干部让彭行交待诗的来处,以追源头,口气很严肃。彭行心中残余的感觉又浮起来,他收到过好多次类似的东西,一手拿来,又一手传出,这几首诗他还能记得是老卞传给他的,他正想着要传给同室居住的黄金波,但他不想说,也没法说,这种传来传去的事很多,由他交待出来,就等于出卖别人了。彭行看过的书中,写到政治类的出卖都属小人。
彭行决定一问三不知,他说也记不清从哪里拿到这几首诗的了,也许是在比赛场的桌子上,他只以为是几首诗而已。
那干部说,你真以为只是几首诗而已吗?你不说清哪来的,就是你搞出来的。
彭行立刻就喊冤了,他说他这几天都在比赛,全心拼搏才得好名次,哪有时间去做这很麻烦的事。比赛比得头昏脑涨,哪里还记得清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说着说着,觉得理直气壮起来。
那干部却神情和缓下来,近十年来经历的事多了,很严重的事也已作常态对待。
后来那干部让彭行离开了,口气依然严肃,让他回去好好再想想,要向所在单位交待清楚。
回到矿上,彭行将省城发生的一切向熊矿长汇报了。熊矿长皱着眉头说:你这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吗?作为单位领导,熊矿长并没追查此事,倒是要他好好想想,可能是谁揭露了他?
告密者是谁?彭行细想过,他不相信同室的黄金波会这么做,他宁可怀疑住在隔壁房间的老卞,但诗是老卞交给他的,老卞不可能害自己。最有可能的是招待所服务员,在整理房间时发现后上交的。
省里的比赛选拔,排在最前面的三位棋手,便是彭行、黄金波,还有老卞。原城棋界有传言说:本省的棋力在方城,方城的棋力在台山。熊矿长听了很是得意,以后他似乎忘了再查问那几首诗的事。
全国棋赛的通知一直没下来,彭行心里又悬着了一点,随着局势的变化而七上八下。这个年代什么都是政治挂帅,他参赛的资格也许会被取消。这可是他一直期待着的比赛,他有点后悔不该与这类事情搭界了,他根本不懂政治,人生如棋赛,一次过,无改悔。所以在行棋上,看不清楚的地方就不去下,按自己懂得的定式去演变,按自己能理解的方式去展开,他又何必卷进他不懂也不理解的政治中去呢。
十七
全国棋赛在南城举行,已是大运动结束以后。彭行上次来南城,过往匆匆,感觉中是梧桐花的甜香。梧桐花开花时间短, 他那次是冬天来的,而这次来时已过花期,但彭行一到南城,那梧桐花香的感觉,仿佛与记忆中串联起来,让他浑身清爽。
报到以后,彭行进房间放下随行包,就去宾馆二楼餐厅。比赛的棋手近百人,加上裁判与工作人员,餐厅里包下了十几桌会议伙食,十人一桌,到了时间各张餐桌已摆上同样的饭菜。彭行到餐厅的时间早,便在靠墙的一张桌前坐下。棋手陆续进来,自己找位坐下,一桌坐齐了就开吃。
彭行参加过的棋赛多了,吃这种会议伙食也习惯了,早先大家交相同的粮票与伙食费,上了桌都是埋头吃饭,伸筷快,进食快,一旦吃慢了,菜盘饭盆都空了。随着比赛层次上升,棋赛按运动员标准补贴,菜盘多,饭管够,于是,饭桌上开始有了交谈。一般是同地区来的人约着同桌,交谈无拘无束,气氛热络。
彭行到宾馆后,没见着黄金波,想他去找京城来的棋手熟人了。彭行有点怕与老卞在一起,似乎是不愿闻他满嘴的烟味。
在彭行身边椅子上刚坐下一个人,双臂架在椅靠背上,双脚翘在旁边的椅子上,显着一种很随意的形态。他戴着一副眼镜,圆脸胖乎乎的,看上去与彭行年龄相仿。
“你是哪儿的?”他开口问彭行。
“方城台山的。”
“方城在哪儿?哦,我想起来了,那儿有个黄金波,下得还可以。只是棋太拘,放不开,关键时会把握不住,中盘力量弱了点。”
彭行听他谈黄金波的棋,感觉很准,但他的口气太大了,就像站在高坡上看下面爬着的人。彭行正要应话,桌前又来了一人,还没坐下,就向彭行身边的人打招呼,带着敬重的口吻。
彭行这才知道,他身边坐着的便是“旋风王”。那些年中,缺了棋赛,棋手都在各地约战,赛事开后,每处都出一两位常胜将军,席卷之势如旋风,被人称为唐旋风、杨旋风的,但谁的旋风劲头也不如旋风王,他是旋风之王。
旋风王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吃饭时,一见红烧肉,精神便来,端到面前,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旁若无人地评价着某某的棋。彭行不习惯评价别人的棋,原来所接触到的棋手,都不大会公开评价哪一位具体棋手的棋。但旋风王对黄金波棋的评价,正点出了黄金波棋的优劣,是彭行原能意识到却无法说准确的。饭桌上的人听着旋风王的评价,点头微笑,也许只有旋风王如此评价才是合适的,他有这个资格。
资格就是棋盘上的力量,棋盘上的力量最大的表现是棋赛的胜利。棋赛获胜当然也有运气,可是运气这个东西是虚的,存在却可以不承认。
彭行除本省的几位棋手外,几乎很少认识其他人。他也不与人寒暄结交,每次下棋前进场,下完棋签完字,立刻退场,或者在房间里复盘,或者在宾馆的园子里散步。宾馆原属部队,有前后左右几幢楼,有一幢楼还在一个坡子上,要走几十级石台阶上去。
全国棋赛集中了全国尖子棋手,没有一个是弱手。彭行心无顾忌,落盘便是进入,他开初连胜了四盘,其中便有胜了南城常二段的一盘。上次在钟园与常二段的一盘棋,彭行觉得也许是常二段没有在意,高手的疏忽所致,而再一次与常二段相争,他以为自己的棋力确实已不在常二段之下,他进攻的力量还是明显的。
四连胜让彭行为人关注,棋手会在饭桌上谈到他,称之为一匹黑马。彭行下一盘棋对局的是旋风王。
这一天彭行进饭厅,便见旋风王在一张饭桌前朝他招手,旋风王的身边正空着一个位置。彭行坐下时,旋风王说:“下一盘轮到你和我下。我还没见过你的棋,你看过我下的棋吧?”
国内有两本围棋杂志,每期刊登最新棋谱,旋风王的对局常有刊登,国内的好棋手不可能不被关注与研究。旋风王如此问,显着爽快,也挟着一种气势。
彭行老老实实地说:“我在杂志上见过你下的棋,下得大气。”
“你的棋是怎么样的风格?”
旋风王依然问得爽快,赛局是对手,谁都不愿让对手了解自己棋路的,再说棋路也难用一两句话总结。
彭行想了想说:“我下的是进攻棋吧。如果我猜到黑棋,你就要当心了。”
旋风王哈哈笑起来,彭行跟着笑,周围的人也都笑了。彭行觉得心里高兴,他喜欢旋风王,虽然他有点霸气,这种霸气给人以压力,但压力也能化作动力。
彭行与旋风王的对局开始,彭行猜到的是黑棋先行,落子的一瞬间,他感到棋盘上的棋子闪出点点剔透的光彩,溢着梧桐花的香甜。这一年比赛用的是新采办的云子,拈在手指沉甸甸,彭行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心境,仿佛是乘着云天之风呼啸而来。
旋风王一入棋局就显得严肃,严肃之中凝聚着他毫不松懈的精神,不管对手强弱高低,他都保持着这种精神。他已拿过一次全国冠军,已在巅峰上,他时时迎着挑战者。人生在一个突破口上飞跃了,整个境界便站到了一个高度上,接下去是积累力量,以期待下一次的突破,当然突破是需要能力做依托的。
彭行也已经参加过好多次比赛,但他还是国赛场上的新手,屡屡承受有名对手的压力,别人会因压力而放低身架,彭行却是越有压力越易发挥,压力越大,他的抗压爆发力也越大,在棋盘上形成了一道道的冲击。
彭行的黑棋毫不示弱地向白棋进攻。他与师傅陶羊子下过好多盘棋,师傅的棋与旋风王的棋有相近之处,旋风王是大气的,近乎王气,而师傅的棋则是褪去了烟火气。对旋风王的棋,彭行有过研究,确实熟悉他的棋路。而旋风王听彭行宣称他会进攻,气势上不甘落后,也许还认为对手的进攻有点野路子,多少有点轻视了,回击强硬。
野路子指的是棋手启蒙时,没经过正规训练,行棋上以争战为主。旋风王从小就得到高手的指导,不像彭行十几岁才开始接触围棋。但彭行后来得到过陶羊子的指导,他搏杀力强但也有弹性,一旦发现旋风王强硬中的破绽,猛力一击,便占了便宜。旋风王发现本来是两分的棋局,一下子被突破了,在黑棋进攻中,白棋失了一点目数,作为高手,少量损失会在后面扳回,但接下去黑棋却是进攻不断,并不手软,在进攻中把棋局的优势确定下来。
旋风王把手中的棋子放回盒中,停盘认输了。记分员本来就把旋风王作为胜者打了钩的,这一次不免要涂改成绩表,待裁判长批。裁判长宽容地笑了笑,因为这个错是可以理解的,谁也不可能想到旋风王会输给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棋手。
旋风王站起身来,摇摇头说:“你还真选对了进攻的路数。不错不错。”旋风王不与人复盘,他虽然喜欢议论棋局,但从不谈论自己的棋局。
所有棋手对着彭行的眼光似乎一下子变了。彭行发现他成了赛场目光集中的所在,棋手都在议论着他与旋风王的这盘棋。
下午一盘棋,彭行对局海城的一位年长的高手。他在海城是棋界名人,彭行开始下棋的时候便听闻他的名头,比师傅陶羊子要响得多。要在以往,彭行与他对弈,心里多少会有点怯意,但这一盘棋,彭行挟战胜旋风王之锐气,进攻势强。对手也许是年龄的关系,计算的深度不够,采取的都是防守。彭行感觉对手的力量确实不如旋风王,便牢牢地掌握着主动权,一举获胜。
彭行下这一盘棋时,旁边有些能进入场中的裁判与工作人员围看,彭行胜了旋风王,在棋手中已抢眼,对局者是名家,他们的棋局还挂在了外面棋厅的大盘上。
晚上,彭行在房间里复盘。同房间的老卞本来是习惯早睡的人,却与彭行一同复着盘,一边复,一边赞叹着彭行进攻的棋路与力量。彭行并不在意,他习惯了不声不响地做自己的事。
老卞说,据他对彭行棋力的了解,彭行这一次有希望成为冠军了。彭行与老卞接触多了,知道这是他习惯的说法。老卞喜欢捧人,不惜言词。不过与旋风王的一盘棋让彭行有了信心,他的内在轻松了不少。
虽然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老卞说话时依然手掌半掩着嘴,悄悄地告诉彭行,棋坛的某某泰斗是怎样的评价,棋坛的某某天王是怎样的说法。彭行放下棋与老卞聊起天来。老卞对彭行说到了他的人生,老卞的童年受战争影响,颠沛流离,二十年前,又因惹毛了单位的领导,档案里记上了一笔,在大运动中,他还被批斗过,说着说着,老卞便淌下泪来。
“我的人生已经没什么指望了……我就是有机会,机会也应该给你……你肯定要获冠军的,你得冠军我也高兴……”老卞这个时候已经输了三盘,名次已经无望了。
彭行突然觉得嘴里含着了一颗蜜糖,越品越甜。他已经胜了旋风王,他在棋界有了名气,他应该品一品这种滋味。
许多的感觉都到心里来,彭行有点睡不着了,听着老卞也在不住地翻身,老卞大概是说过去触动了心绪。彭行起身来,出了房间走到宾馆的园子里,转了一圈,在一棵玉兰树边的路灯下,看到了两位女孩子面对面地蹲在一张石凳前,石凳上铺着一个旅行棋盘,小小的盘上,搁着一颗颗小小的磁性棋子。只看一眼,彭行便发现,她们不是在下棋,而是在摆棋谱,此谱正是白天他与旋风王下的那盘棋。
两女孩看到了彭行,齐齐地站起来,叫了一声“彭老师”。看上去两个女孩只有十二三岁年龄,但她们刚才摆棋的姿式与认真神态,应该学棋好几年了。眼下她们的眼光带着了尊崇,让彭行又一次感到嘴里蜜甜的滋味。彭行一时脚步迈不开,就与两个女孩聊了聊,知道她们是南城人,两人自小喜欢下棋,下围棋的女孩少,遇上一个机会,在两家的亲戚带领下她俩相识,成了棋友。
两个女孩形象各异,说话举止也显不同性格,但对围棋的兴趣让彭行印象颇佳,便又与她们一起蹲下身来,把那一盘棋重新复了一下,一边复,一边作讲解,要紧的地方,还谈了一点当时自己的感觉与想法。
回到宿舍里,老卞已经睡了,彭行还是睡不着。他的心绪乱乱的,又有点热热的,许多过去的事与将来的想象,都旋在了一起。接下去,他有着了梦,梦里面他身子轻巧地飞起来,飞在了高空……
第二天上午彭行与老卞对局。彭行一般下完棋就离场,都不去打听下一场与谁对局。对老卞,虽然彭行输过一盘,但并不怵他,昨晚与他交谈,明白他的心态,他已无得名次的可能,他的话意明显是不想要强争胜了,多少有抬送彭行得冠军的味道。
老卞是黑棋先行,他一开始行棋就像在防守,不去进攻而是防守。彭行的白棋也跟着拦空,一盘棋仿佛要在平平稳稳中围空结束。老卞下得很慢,似乎一直犹豫不决,有时像是要落到某一点上,落下去时却移在另一处,隔着了一大段距离,落子后,彭行正要准备应对,他又伸了一下手,仿佛要把刚才的一个子拿起来,重新走过。他们的对局没有观看的人,老卞前面几场与不起眼的棋手对局都输了,没人会注意一盘没有悬念的棋。那边旋风王对局的是往年得过全国冠军的名棋手,大家的关注都集中在那一盘棋上。
老卞下得软趴趴的,他总是不住地啧嘴叹气,觉着形势不好了,他只顾低着头,不去看彭行。他下得痛苦,抽的烟也特别地多,一口接着一口吸,一根接着一根换。彭行真想让他少抽些,如此拼了命地抽烟肯定对身体不好。他又仿佛也没睡好,只有靠烟来支撑。他嘴里的烟形成一个个圈,直向彭行吐过来,彭行发现,他的烟圈吐得那么圆,一圈圈自大到小,自深到浅,而他似乎吐得很随意。
老卞下得软,彭行的进攻力量也跟着软,走到后来,彭行发现老卞的棋都串成了空,白棋的空却是不够了。老卞似乎天生有一种成空的本事,而彭行的力量就在于进攻,他在烟雾弥漫中丧失了咬劲,丢失了搏杀的战斗力,整盘棋顺着老卞的调子,稀里糊涂地输了。
输了棋,饭桌上别人问到这盘棋的情况,彭行还有点迷糊。后来,彭行才想到,老卞砍他的这一刀,刀早就举起了,一寸一寸地落下来,而自己一直闭着了眼睛,以为对方早就缴了械,就是还有刀,那刀是短的,根本触及不到自己。他以为摸准了老卞的棋力,没把他当对手,其实,他基本不了解老卞的棋,在地区集训时,老卞从来不与他对局,每次约好了下一盘时,老卞都会找理由避开他,就是不让他摸到深浅。而老卞却是实实在在地摸准了他的棋,还摸准了他的一切。其实,到开局时,老卞的那把刀已经落到彭行头顶了。以往,彭行与人下棋时,老卞总在旁边观战,彭行习惯猜先是猜单,此次比赛,老卞伸手到棋盒里有意识握了两个子,明显不让彭行拿到黑棋。他知道彭行是进攻的棋,习惯黑棋争先。在后来的复盘中,彭行也觉得老卞做到了知己知彼,最大程度发挥长处,而让对手落入短处。彭行的白棋开局丧失了进攻力,到中盘以后,再要想进攻也无从下手了,老卞后半盘实力确实很强。
彭行还能想到老卞晚上所说的话,似是推心置腹却又深含意味,他中过一次招偏偏还中了第二次。老卞是不可能获得名次了,但老卞实实在在是胜了彭行两次,不管彭行在棋界能获多大名望,老卞是彭行的克星,老卞的棋力还在彭行之上。
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任何话可说,还是他的基本功不扎实。赛场中,人们听到他输给了得分不高的老卞,都觉得奇怪,就像他胜了旋风王一样。老卞是彭行克星的说法传开来,那一个中午的饭厅里,老卞尖尖的声音,引人注目。
老卞的被人注意到晚就结束了,下午他输给了一个低分的对手,接下去他又输给了南城的常二段,赛场中没有人再提到他。
十八
下午,彭行坐到赛桌前,他看到桌对角所贴的对局者名字,秦如梅,他心里念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一位女棋手。以往的棋赛都是男女同赛的,下棋的女子少,能参加全国赛的女子就更少,秦如梅还是引人关注的,只是彭行每日埋头下棋,偶听其名,并没入心。
待她在对面坐下的瞬间,彭行的心如开了盒,红枫香顿时溢满口鼻:她是小梅。
小梅变了,她的脸庞,她的身形,都显着成熟女性的丰润,宛如彭行记忆中那站在红枫树下的女子。对着她看了一会,她过去的朦胧形象向前移来,与眼前的她相合了。小梅似乎没变,她依然白皙清秀,微微笑意中依然带着一点询问似的。
开赛了,彭行的意识只是顺着小梅猜先、落子、行棋,他注意到她细长洁白的手指,拈着一子放到盘上,再把棋子摆整齐了,他想到了安静的小楼,想到了薄板门后的声息。
就如他第一次在红枫瓦房的房间里与她下棋一样,这盘棋他输了,输得稀里糊涂。局中,她几次抬眼看他,眉尖微蹙,像是在提醒他认真下棋,他只是回应一笑,笑得有点傻乎乎的。
在对局单上签了字,彭行站起身来,小梅也站起身来,彭行往场外走,小梅也跟着往场外走。他们这一盘棋结束得早,要在平时,便会去看自己关注的棋手的对局,等着赛事结束吃晚饭。
他们在赛场门口站停了,室外的风吹来清新的气息,彭行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你也来参加比赛?”问出的话却显着糊涂。
“你也来比赛了。”小梅似乎是跟着他说话。
“走……走。”彭行向小梅提议去外面餐馆吃饭,他说到一家餐馆的名字,说那里要比千篇一律的比赛伙食好多了。其实彭行并不了解那个餐馆,只是听赛场的其他棋手随意地提到过。再者,他原先一直认为全国棋赛的伙食非常不错。后来,他回想的时候,也奇怪自己怎么一下子会这样放得开,多少年中,他见了女人就会避开,就是和筱萍在一起,明着是谈对象,也从没有过主动提议。再者,他的提议就是找地方吃,实在显得俗气。
小梅跟着彭行走。彭行根本不知道那家餐馆的所在,往哪个方向去,到哪个路口拐弯,一路上,也没问过人,最后居然就走到了。
在路上和餐馆中,他们谈了这几年中的经历,彭行经历丰富自然谈得多,谈到下棋打伤人,谈到流浪扒火车,小梅的眼睁亮了,她没说话,但彭行嗅觉到一种轻柔抚慰的气息。小梅的经历比较简单,她是独女,毕业后分配到一家仪表厂做工。这次参加比赛,开始就注意到他的名字,但他是西北省份的代表,想来不可能是他,直到昨天他胜了旋风王,才听人介绍他原是海城的知青。本来想找他的,但昨晚姑姑约她聚会,她原籍是南城,这里有不少亲戚。
“你和旋风王的一盘棋下得真好。”小梅昨晚从亲戚家回来,还找了彭行与旋风王的棋谱来打谱。
“你下得好,我下不过你。”
“你啊……”小梅脸微微红起,眼光中带着难得的嗔意,彭行心中的盒仿佛爆开了,不光是红枫叶味,还有梧桐花味,还有江南的桑葚味,还有原城的酸枣味……
“你的棋不比国手差,好好下啊。”
彭行喜欢围棋,自然也喜欢别人赞赏他的棋艺,但此时他想谈棋,想谈的他又不知道如何谈,就怕说出口来便俗。
在餐馆吃完了饭,他们走回宾馆。彭行这才意识到,小梅是跟着他的步子并肩走,但在往哪个方向哪条路,他都不自觉地随着小梅的身形,他很想就这么走下去,但小梅很熟悉路,把他带回了宾馆。
彭行住的是宾馆一号楼,小梅住的是四号楼,两幢楼之间隔着一条半圆的路,他们在接近四号楼的圆路边又聊了一会。他觉得与她很近了,很熟悉了,像是有着长长的时间联系,并且交流不断,他知道那是他心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也从她那儿得到牵连,但他又无法确定,心的感觉是真切的,却又不在实处。毕竟他们只见过三次,三次加起来还不到半天的时间。他还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比如吃饭的时候,他不知道点什么菜给她吃,她后来吃了什么,他也没注意到。他也不知道她过去是怎样生活的,她有哪些亲人,比如那个站在红枫树下的女人究竟是谁,还有她的生活中有没有过男朋友,她有没有过男女之情。这些他都想知道,但他没有时间问,他和她的谈话中,除了一些经历的粗线条,便是很琐碎的细节,比如他对她说到棚车里西红柿的大小与滋味,还有给煤矿食堂采购菜的箩筐大小与深浅。
“明天还有两场比赛呢。”小梅说。
“明天还有两场比赛。”彭行跟着说。
他们各自走回房间,走了几步,彭行回头说:“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小梅回转头,点了点。所有的滋味都回到了心盒之中,在那儿回旋着。彭行发现他的所约缺少确定时间,回想起来,他所有的说话都无意义,他说的都是傻话。
回到房间,老卞已经睡了,想是老卞睡前开窗通过风,房间里难得地没了烟味,彭行满心喜欢,洗了睡下,还是有点兴奋,白天连输的两盘棋根本没在他的心上,他的心里只有她白皙清秀的形象,朦胧透着红晕的脸……
老卞翻了一个身说:“睡吧,明天还有两场比赛呢。”
第二天的两场比赛,彭行都胜了。输棋的阴影并没有影响他,也没有对他形成压力,以前他总是在压力中迸发,压力越强,迸发的力量越大。现在他发现迸发的力量并不限于痛苦的压力,她的形象便是一个源头,让他轻轻松松地发挥,不是咬着牙憋着劲进攻,而像是含着满嘴清香一鼓作气。
第二盘棋赛结束后,他就到昨夜分手处,等了一会,就见她从四号楼往他这儿走。她换了一套服装,带点暗花的红上衣,更衬着她的白皙。她下的两盘也都胜了,看得出她也是满心欢喜。她跟着他走,跟上他的脚步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聊,他们后来进了另一家餐馆,一边吃一边聊,彭行事后都忘了,是进的哪一家餐馆,点的是什么菜,似乎小梅一直是跟着他,一切由他做主的。
一连三天,他们都是这样,下完棋,到所约的圆路边会合,小梅跟着他走,走到一家他听闻过的有名餐馆,吃完了,再回到宾馆来,在圆路上再聊到分手。他们聊了很多,一旦分手,彭行便意识到该聊的,他一直忘了提起。
是最后的一天比赛了,下完最后一盘棋,彭行起身的时候,见旋风王在一张空桌前朝他招手。下完棋的棋手都在赛场中,等所有人的比赛结束,会有裁判组计算小分,以确定大赛的名次。
“来来来,你坐下。”旋风王点点桌上的空棋盘,那意思是要与他下棋。旋风王整个赛局中,就输了彭行这一盘,他注定是冠军了。
旋风王说:“我险些就被你挡住了……你还得陪我一盘,我就不信我会输给你……我与别人下的时候还在想你那一盘……就是因为有你那一盘,才让我以后每一盘都很认真。”
“那么说,你还是不认真才输给彭行的?”有人笑着有意挑话。
旋风王摇手说:“认真不认真这一盘看。”神态似乎比对赛时还要严肃。
昨晚,小梅就对彭行说过,棋赛结束,她就要回海城,南城的亲戚今天要和她一起吃晚饭。彭行棋赛一结束,就觉得特别无聊,心里空空的,遇旋风王挑战,当然不会怯战,他的进攻劲头一下子又起来了。
彭行猜先,又猜到了黑棋先行。旋风王说:“你与我下棋,运气总是很好。”
赛场上已经只有很少两盘棋还在赛中,大部分棋手都围了来,看他们的这一盘友谊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既然是友谊赛,自然旁边人允许说话,都是下棋的高手,习惯不说棋局,按亲疏程度,说的是玩笑话,有嘲弄的,有反讽的,老卞为彭行鼓着劲,说的话都是针对旋风王,而黄金波吹捧着旋风王,他在京城游荡下棋时,便服了旋风王。
彭行憋着一股劲,他胜过旋风王,当然毫不示弱。旋风王是真正的王,无数棋手都臣服于他,行棋落子挥洒自如。两人的棋比棋赛还要激烈。彭行似乎克着了旋风王,从开始进攻就克着了对手的棋,旋风王几次腾挪,还是无法摆脱黑棋的进攻圈子,最后彭行还是胜了旋风王一两目棋。
又输了,输一目与输一百目一样,旋风王数目算得清,宣布说:“你是我的克星。”
旋风王还是心有不甘的,他把战火延续到了饭桌上。赛场已全部赛完,裁判组还在计算小分,此时已到开饭时间。旋风王拉彭行同桌,见桌上的主食是饺子,便说:“我要再和你赛一赛,看谁吃的饺子多。”
立刻有人招呼服务员,拿来了两大盘饺子。彭行笑着应战,当下有人主动当裁判,先给他们每人一个空盘,每只盘里数放三十只饺子。旋风王如风卷残云,大口大口地吞咽,彭行吃得不紧不慢,速度也不差。接着每人空盘中再来三十,到吃第三个三十时,别的桌上都吃完了,总裁判长站在饭厅中间,宣布棋赛名次,首先宣布冠军,大家都在鼓掌,旋风王只是站起身来,举手摇了摇,眼还是看着彭行吃盘里的最后一只饺子。又端上来一大盘,给他们的空盘添了三十,吃到一半,旋风王停了下来,弃战了。彭行依然不紧不慢地吃着,好像并非与旋风王拼争,只是他还需要吃,直到把面前的盘里吃空。
旋风王说:“你确实是我的克星。我算得能吃了,你却更能……但我吃得比你快。”
彭行说:“我吃是尝滋味,那么快吃下去,一点滋味都没有。”
“吃那么多还有滋味?”
“没有滋味还吃什么?”
旋风王起身拱拱手说:“棋我是冠军,吃彭行是冠军。彭行对我这个棋冠军肯定不服,但我对他这个吃冠军是服到家了。”
这次棋赛,彭行是第七名,奖只发到第六名,算起来他是名落孙山。人入赛场就是这么回事,多少年的奋斗,只在一盘棋上输赢,常常会让人懊悔不止,痛不欲生。
彭行出了饭厅,犹豫着如何相约小梅,不知她什么时间回宾馆,却见有人笑嘻嘻地招呼自己。彭行认识他是这次南城比赛的东道主,省体委副主任兼棋院的院长。
梁副主任说:“能到我那里坐坐吗?”于是,彭行跟着梁副主任到了他的房间,梁副主任在这次比赛中担任后勤总管,在宾馆单住一个套间。彭行还是第一次与这么大的干部打交道。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梁副主任开门见山,说知道彭行祖籍江南人,在江南插过队,当初去晋北的矿上也是不得已的。他问彭行愿不愿意回南城来,省里的棋院要发展,正缺人手。
彭行一时有点恍惚,来南城,当专业棋手,他没想到这么快会有这样的好事,只是意念中有个熊矿长在晃动,让他应不出口。梁副主任却像是在做总结似的,说到了彭行这次虽然没有获得好名次,但按全国棋院赛前规定,他获得第七名能定专业五段,这一次的棋赛中他实力明显,专业五段实实在在,南城的常二段也赞赏他,省棋院希望他来担任集训棋队的教练。
彭行发现梁副主任手上拿着一张纸,彭行的名字写在上面,后面有五段字样,接下去还有一些有关人品与棋力的评语,想来就是常二段等人的推荐评价。下面一栏写着的竟是秦如梅的名字,彭行不由“啊”地叫了一声。梁副主任注意到彭行的眼光,不由有所意味地笑了一下,又对她做总结似的,说秦如梅这次虽然排名十四,但也能定段,是专业三段,女子能与男子同赛,并获得如此成绩是很难得的,听说以后男女要分赛,秦如梅在女子中便名列前茅了,省棋院要适应今后比赛的需要,集训队会分男队和女队,彭行是男队教练,秦如梅就是女队教练。
“调动是人生大事,可以给你几天的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彭行此时不再犹豫,他说了一句:“今天,今天晚上我就会答复梁主任。”说完他就出了门。
彭行直奔四号楼,他知道小梅住的房间,但一直没有勇气去串门,此时他不管她的亲戚聚会是否结束,是否回来,他敲响了她的房门,就算她没回来,他也会守在门口。
门开了,房间里有小梅在,另外还有两个女孩。小梅看到彭行急匆匆进门的样子,不由脸红了红,她向彭行介绍两个女孩,说她们是她这次来南城收的两个女徒弟。
两个女孩本来坐着,见着彭行齐齐地站起来,又是齐齐地叫一声:“彭老师。”
彭行认出了她们,便是那日在宾馆园子的路灯下摆棋的两个女孩。
他此时不想搭理她们,只顾盯着小梅看,就想告诉她关于男女教练的事。
两个女孩毕竟是下围棋的,相对看一眼,便向小梅告辞。
小梅把两个女孩送出门,回头来,招呼彭行坐,脸上还泛着微微的红。
彭行对小梅说了梁副主任的话,说完,眼直直地望着小梅。
小梅依然静静地,似乎已有人与她谈过此事。彭行这才想到,前两天晚上,自己与小梅都不在宾馆,也许错过了不少说项,偶尔中午饭厅里,就有人谈到某某省组建棋队的事,经过十年运动,围棋人才在新的棋赛中展现,尖子都会有地方网罗,小梅原是参赛的海城棋手,那么海城棋院也会吸收她吧,又有谁愿意离开繁华都市而做“乡下人”呢?
小梅说:“你来,我也来。”房间灯光映着她白皙的脸,两片红晕特别明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