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玄思

  去南阳,目的是拜谒汉代两位杰出的科学家张衡、张仲景的墓庐。他们都是南阳人,年青时曾游走四方。据说老后回归故乡,故乡人民为之立祠,永资纪念。

  南阳是座古城,公元前272年秦昭襄王便于此设置南阳郡,早始皇帝统一四海约五十余年。东汉开国皇帝刘秀诞生于此地,带着一帮老乡打天下,成功后分封的功臣多数是南阳人。在依靠乡亲方面,刘秀颇似西汉开国皇帝刘邦,但与高祖不同的是,刘秀雅好儒事,重视文化,开国后大办教育,以致“四海之内、学校如林、痒序盈门”,南阳时称“帝乡”,是仅次于首都洛阳的第二大城市,皇亲贵戚多聚于此,为教育其子弟,学校亦甲于天下,形成汇聚读书人的大环境,史称,南阳士人之多,为其它郡国无法相比。张衡、张仲景以及后来的诸葛亮,就是在这样的文化大环境中浸润出来的杰出人物。

  张衡纪念馆

  现在的张衡纪念馆坐落于南阳市北的石桥镇,从市区沿张仲景路或孔明路北上,行驶约20公里便可到达。在乡中心南边过境路上有一个小的分叉口,远看就像是一个村庄的入口,进去后数十米,路左就是该馆,馆前立有牌楼,而牌楼的对面,便是农田。

  纪念馆面积不大,约十来亩的样子,不收门票,也没人讲解,无任何说明资料出售,好在也无人参观,笔者去时正逢十一长假,其它景区游人拥挤得走不动路,这里却几乎空无一人。

  院内建筑极少,两边为碑廊,正对着是大殿,殿后便是张衡墓,两侧碑廊前建有浑天仪和地动仪的巨大模型,墓的右后方有一组现代人题刻的碑林。

  这个纪念馆唯一的好处是安静,坐在门槛上,面对田野,恍惚回到张衡幽静思玄的环境,这是现代人已无法获得的宁静优美的读书环境,只有远离城市的喧嚣,才能有那幽深玄远的思想。

  汉画像馆

  中国出土的汉画像以徐州、南阳、四川(含今重庆)为最,故三地均建有汉画像馆,四川的汉画像现主要藏于重庆三峡博物馆,笔者曾参观过徐州的汉画像馆(参见《休闲读品.天下》2013年第三辑《满眼汉家风物》),到了南阳,自然不能错过这里的汉画像馆。

  南阳汉画像馆建筑比徐州的新馆要老,没那么漂亮,但据介绍,南阳是中国汉画像发现最多的地方,约占全国的三分之一,南阳汉画像馆创建于1935年,馆藏汉画像石达2500余石,是全国建馆最早、规模最大的汉画像馆(徐州汉画像馆的规模为第二,收藏画像石1000多块)。但给笔者印象最深的还不是规模,而是内容上的差异。依笔者走马观花的印象:徐州的汉画像石中反映社会政治、军事生活的内容较多;四川的汉画像石反映饮食男女等日常生活的内容偏多;到了南阳画像馆,发现反映神仙故事、天文星象的内容偏多,如东王公、西王母、嫦娥会玄武等故事,还有各种星象图形。

  由此想到张衡,想到了诸葛亮。他们都曾在此仰观过天象,可能当时南阳弥漫着浓厚的观天探玄之风,所以画像石上记录下来了这些内容,而在这种氛围浸润下的孩子们,从小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地就进入了追天问地的玄思状态。

  再回到张衡纪念馆,就是现在,在晴朗的夏夜,坐在馆前的空场上,在庄稼的清香里,依然能看到满天的星河,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境界!

  医圣祠

  张仲景生于东汉末年的南阳,出身于一个大家族,其时天下已大乱,战争与瘟疫使得他们家族有200多人丧失,这种惨痛的现实刺激得他走上学医之路,并留下了一部传世杰作《伤寒杂病论》。故乡人民为了纪念他,在南阳城内立祠,称为医圣祠,门前的街道为医圣街。

  医圣祠的规模要比张衡纪念馆大,祠内建筑较多,陈列了各种中药标本,院内树有中国古代十大名医的塑像,地上种植了不少中草药,最多的是茂密的麦冬,讲解员对我们讲,这个院子种别的青草长不活,只有种冬麦才能活,不知真假。现在每个旅游点的解说词中都编有一些神神叨叨的传说,目的只是增加神秘感,提高吸引力,大可不必较真儿。

  从正门进去是一座献殿,殿后连着的就是张仲景墓,用砖砌成,为覆斗状汉墓,墓后为大殿,殿内供有张仲景座像,两旁分享的是唐代药王孙思邈和汉末晋初的王叔和,正是通过王叔和的整理和传承,《伤寒杂病论》才能为后人所知。

  从2002年起,每年10月,南阳都要举办医药节,至今已举办了十一届。南阳现在还是国家重要的中药生产基地,市内有著名的张仲景大药房,位于南阳市西峡县的宛西制药厂所生产的“仲景牌六味地黄丸”通过央视广告已广为人知。宛西制药是西峡市最大的企业,县城现在建设得非常漂亮,该厂提供工业旅游参观。到南阳,不仅可以临医圣祠怀古,还可以去西峡观新,获得现代的中医药知识,是一条上好的知识之旅线路。

  南阳诸葛庐

  唐代文豪刘禹锡的《陋室铭》中有“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之语,是说这两个地方,是古代读书人向往的圣地,因为编辑《天下》杂志的缘故,笔者有幸拜谒了这两个地方。“西蜀子云亭”乃是西汉后期哲学家、文学家扬雄的读书处,现坐落于四川省绵阳市西山公园之内,笔者曾于2014年3月初拜谒子云亭,时春梅怒放,惠风和畅,遥想子云风采,悠然神往。扬雄开汉代玄学之风,以《太玄赋》闻名,后来的张衡沿着他的思路,一路向更悠远的地方想去,才写出《思玄赋》。

  玄!是中国古代既浅显直白、又深邃无比的哲学概念,也是有中国特色的科学概念。所谓玄,就是幽深黑暗的未知世界(用现代科学术语来讲,就是“黑箱”Black box),思玄,就是追问未知的世界,思考世界的本源是什么。思玄,是汉代中国人的“科学研究”,它所蕴含的文化价值,尚未引起当今人们的重视,是值得惋惜的事情。笔者和我们的同道在书斋中爬梳古籍、在实验室中参证新知、在风尘漫漫的旅途中追循前辈大师们的足迹,就是想穿过现代科学固化的话语晶格,触碰我们先祖生命曾经拥有的原创智慧,不妨谓之为现代之思玄!

  南阳诸葛庐,就是大名鼎鼎的卧龙岗武侯祠,纪念的是汉末三国时期的大政治家诸葛亮。天下武侯祠众多,不可胜数,但是湖北襄阳和河南南阳的最为著名,两个地方都说诸葛亮隐居的卧龙岗在他们那里。也都是各有道理。诸葛亮自己在《出师表》中提到“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东晋习凿齿著的《汉晋春秋》中记载“亮,家于南阳之邓县,在襄阳城西二十里,号曰:隆中。”由此,开启了持续千年之久的诸葛故里之争。习凿齿写作此书时,距诸葛亮去世一百零几年,习凿齿本人是襄阳人,对家乡的风物人情应很熟悉。他说的也挺明白了:邓县在行政区划上归南阳,但在地理位置上更靠近襄阳,这从诸葛亮的交往范围也可得到佐证,刘备是在寄居荆州刘表处才去拜访诸葛亮的,当时他的主要活动区域就是今天湖北境内。后人在南阳郡治所在地设武侯祠乃是纪念郡中一乡贤之意,不能就此说诸葛亮其时就隐居在郡治所在之城。后来,南阳人和襄阳人各执一词,是想把这位天下人共同尊敬的大人物划作自己乡里独有的先贤,那时,还没有旅游业之说,这种争论,主要是地方文化上的考虑。清代同治年间,湖北宜昌人顾嘉蘅出任南阳知府,为南阳卧龙岗武侯祠撰写了一副对联:心在朝廷,原无论先主后主;名高天下,何必辨南阳襄阳。用意高远,意谓诸葛亮这类人物属于天下,岂能由某一地所垄断之。不过当地人并不一定买账,称此联为“和稀泥”。如今的卧龙岗,仍是南阳最热闹,也最有名气的旅游点,游人如织,面积大约有200多亩,建筑亦多,笔者曾数次踏访,有一次是在冬季雪天,园内有不少摄影爱好者在拍摄雪景。关于卧龙岗和武侯祠的介绍资料,也十分丰富。

  南阳现在搞旅游文化品牌,声称这里是“四圣之乡”,四圣分别是:智圣诸葛亮、医圣张仲景、科圣张衡、商圣范蠡。前三位属于南阳无疑,范蠡是春秋时期越国人,曾助越王勾践报仇雪耻,后退出政界,经商,富甲一方,时人称之为“陶朱公”,据说他也是南阳人。

  在这些“圣”的分类上,我觉得有点意思的是“科圣”与“智圣”的分类。“科圣”乃“科学之圣”的意思,可科学这个词是清末民初才出现的,意味着与传统的经、史、子、集四部之学相区别的“分科之学”,后来演变为专指来自西方的自然科学,而传统上的经史子集在当下被称为“国学”。

  抛开这些学究化的考证,以笔者之愚见,科学也是一种智慧,所以称张衡为“智圣”亦无不可。这种“谥号”之变隐含着另一个更具本质意义的问题:张衡和诸葛亮谁更有智慧?很多人会不假思索地说,那当然是诸葛亮。是的,这种回答能反映出中国人对智慧的认识。客观地说,张衡的智慧和诸葛亮的智慧不是一种类型的,张衡的智慧是探究宇宙自然奥秘的科学智慧,诸葛亮的智慧是选择敌友、分线站队打天下的政治智慧;张衡的智慧是对天的,诸葛亮的智慧对人的;尽管诸葛亮也有仰观天象之事,也有木牛流马之器械发明,但那是依附于治人目的手段而已;同样,张衡也做官,但那不过谋生手段而已,他自己最大的兴趣是玄思天外地内之事。

  诸葛亮和张衡谁更有智慧?千百年来,以治人为生活中心的中国人,大多数会选择诸葛亮,因为他们熟悉“与人斗”,也乐于“与人斗”,所以崇拜在这种斗争中的强者、智者、圣者。诸葛亮之所以能被称为千古第一流人物,不只是因为他聪明,有治住敌人的手段,更因为这么聪明的人物居然忠诚,不仅忠诚于刘备这等天下公认的英雄、更是忠诚刘备那个痴呆儿子阿斗,而此一点获得了自此以后一切封建帝王的认可,谁不想有这样的人物呢?以帝王之体制性的力量加上民众中的经验主义思维基础,诸葛亮被推上“智圣”的宝座。

  然而,“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如今,人类已进入西方人先导的科学时代,“治”住了“天”,才能“治”住人,在此种背景下,有必要重新反思中国的文化传统,那些两千多年来被边缘化的“问天玄思”凸显出它们的巨大价值,这时,似乎可以按照“治天”重要还是“治人”重要这个原则来重新为诸葛亮和张衡排一下座次了。

  我们感到幸运的是,中华民族确实是个伟大的民族,我们的先祖中积淀了各种智慧传统,在崇尚“治人”的时代,我们有秦始皇、汉武帝,有卫青、霍去病,有张良、诸葛亮等这一大批擅长“治人”的智者,而当人类进入以“治天” 来“治人”的时代,我们能翻捡出墨子、扬雄、张衡、张仲景、沈括等先知先觉沉思默想的记录,这意味我们的血液里也流淌着探玄问远的科学思维能力,给了我们在现代世界里自立于天下的信心。

  南阳的衙门

  “治人”的传统用另一句话来说,就是中国文化中的“官本位”或“政治中心主义”,迄今为止,官本位仍是根深蒂固的强大观念。和卧龙岗一样热闹的是南阳府衙,和南阳府衙一样热闹的是南阳市下属的内乡县衙,当地旅游部门推出的“河北保定直隶总督府—南阳府衙—内乡县衙”的中国衙门游旅线路,据说还很受欢迎。

  现在的南阳府衙建于元代,一直沿用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前,据导游介绍,曾任国务院总经理的赵紫阳解放后就在南阳行置(古府衙)内居住和办公,如今的南阳府衙被修葺一新,2002年作为府衙博物馆公开对外营业,总面积7万平方米,建筑面积5000多平方米,衙前是一个繁华的商业区,典型的现代旅游产业布局,游客年年增加,已是来南阳必游的项目。

  衙门文化在中国博大精深,进入这些衙门参观,在了解了中国古代官员的业务范围和业务流程之后,脑海浮现出的是朱熹的诗句: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行政治民,千古同此一律;官威官德,古今同此一理。做出的贡献、存在的问题,总是那些,既陈旧、又新鲜。然而,徜徉于这些府衙中安静的庭院里,确实难以意识到万里之外呼啸而进的世界潮流,那是去国怀乡的游子孙中山才能真正感触到的巨大力量: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个“之”,这个“世界潮流”是什么呢?

  现代南阳的美丽

  从纯粹旅游的角度来看,现代的南阳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她依偎在美丽安静的白河岸边,沿白河北岸有漂亮的现代建筑,滨河路有很多适于观景休憩之地;河的南岸是树林与田野,弥漫着古老的田园风光,我觉得南阳现在的状态正好,千万别再往大里发展了,如果河的南岸也建起现代的高楼大厦,便会破坏这座城市与古代田园风光的沟通,泯灭人们遐思的空间。

  南阳产玉,这是自古以来就名闻天下的事情,现在也有集中的玉器市场,玉器中以南阳本地的独山玉最有特点:颜色较重,但花色斑斓,不过凭此种品相似乎很难当起其在古代的盛名。中国古代的产玉名地如陕西蓝田、河南南阳,今日也产玉,但品相平平,远不如新疆之和田玉。笔者推测,古代的那些名玉恐怕与今天不同,今天所采者乃古代不屑采之杂料,否则,当时怎能成其盛名?笔者于赏玉之道完全外行,只是瞎猜,还请有识者多指教。

  有一个颇出意外的发现是现代南阳竟然是国内一个重要的月季花基地,在前往石桥镇张衡纪念馆的路上,我们遇见了一片又一片的月季林,像树一样高的月季花鲜艳怒放,香气逼人,驶过这一片片灿烂的花海,体会到了生命绽放的那种勃勃生气,不禁在心里感叹:我们的祖国,还是少年的中国啊!

  文/李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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