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姐失踪记事薄

　　王小姐失踪了

　　王小姐在失踪之前，没人会关注到她。甚至是失踪后的48小时里，也一直没有人注意到她。还是公司的客户最先发现的，他愤怒地致电唐经理，说，我们定好的合同呢？怎么两天了也没传过来，你们不想做我生意是不是？

　　唐经理放下电话，责问秘书Ann，Ann去问文员Tracy。Tracy说，那天下班前，我让Ada改了一遍发给客户了。于是有人想起来，哎呀，好像有两天没看见Ada了。

　　谁是Ada呢？

　　当然是我们的王小姐。其实，除了在公司里，别人还是喜欢叫她王小姐。比如，24小时便利店里的收银员陈阿妹，或者，小区门口的门卫张树宝。当然，他们也是只知道她姓王，叫什么真不知道。据陈阿妹回忆，王小姐失踪之前，在便利店里买了一个鲔鱼三明治，一瓶乌梅汁，一袋水果黄瓜，和一盒杜蕾丝。

　　陈阿妹说：“我都记得，那天开始下的大雾嘛，早上六点多钟。平时，她不买保险套的，但这一次买了，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张树宝补充说，我也记得，早上八点之前，王小姐从来不出门。但那一天例外，六点半就出门了。

　　派出所调查办案的杨奋力同志，粗略地统计了一下。王小姐是个上班回家极其规律，恪守两点一线的人。认识的她，基本都叫不出她的名字。菜场A102摊位韩美凤女士，还友情介绍了一些王小姐的饮食习惯，她说，王小姐这个人不怎么吃肉的，来菜场就买我家的菜。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家的菜新鲜呗。

　　肉铺老板牛大壮，也从侧面肯定了韩美凤女士地说法。他说：王小姐只买29块8的里脊。她这个人挺独的，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杨奋力思索了一遍，这不就是个问题吗？

　　一个连男朋友都没有的人，为什么要买杜蕾丝呢？后来，他又看到记录本里的“水果黄瓜”这四字，于是，就有一点点地，想歪了。

　　王小姐也是俗人

　　王小姐在失踪前的月薪是5800。这个数放在在物价飞涨的帝都，很多人会觉得没法活。你得交税，还得交五险三金，房租还得砍去三分之一，买衣，买包，买化妆品，5800就是一眨眼的事儿。

　　可是王小姐一个人，还是安好地活着。早晨上班，默默工作，晚上按时下班，回家睡觉。有时她也加班，但基本没有怨言。因为她是一个人嘛，Ann和Tracy都有男朋友，加班抱怨必须得理解。

　　不过，据Tracy披露，好像是在2010年的冬天，王小姐也谈过一场恋爱。但知道的人不多。Tracy也是很偶然地在街上闲逛，才撞见她拖了一个男人的手。后来，Tracy八卦了一下。

　　她和他是在相亲网站上认识的。通过科学的技术配比，王小姐在不计其数的男人里，优化出了X。

　　X是北京人，比王小姐大一岁，有过一段婚姻史。他们这段恋爱，谈得一点都不耍流氓，一上来就直奔婚姻这个大主题。X坐在双安商场旁边的肯德基里，谦和中带着一点点按捺不住的优越感。

　　X说，我能解决你户口问题，但别的你不要多想。房子是我的，财产需要婚前公证。你还得写一保证书，离婚后，孩子归我。

　　王小姐默默听着，心里有了一点点微微的火气，像煤气灶关到最小时的炉心。但王小姐又一想，自己已经不小了，又不是文艺青年，可以不在乎世俗的眼光，我行我素地单下去。

　　那时的肯德基，还是没有丑闻的“营养专家”，耳畔尽是孩子们此起彼伏的笑闹声。阳光明亮清凉地洒在大玻璃窗外面，王小姐坐在X对面，慢悠悠地喝了口柚子茶说，行，成交。我只有一个条件，订婚的时候，要给彩礼，六万八千八百八十八。

　　后来，这段恋爱维持了四个月零二天，因为X找到了一个不要礼金只要户口的姑娘。

　　Tracy说，真没想到，原来Ada这么俗，连礼金的数字都这么俗。

　　王小姐与陌生男人的十块钱

　　王小姐的失踪事件，被秘书Ann发在了微博上。起初，她只是当个新鲜事友情放送的——我们一女同事失踪好几天了，单身飘的女童鞋们，要注意安全哦。

　　可不知为什么，许多热心人士都关注起来。

　　人找到了吗？

　　怎么失踪的？

　　她没有朋友吗？

　　报没报警？

　　……

　　Ann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不能再用轻浮的口吻了，否则会冠上“冷漠”“没爱心”等称号。所以5小时之后，她又发了一条有王小姐照片的微博，说，请帮忙转发，有看见的请私信我，我们都很担心她。

　　王小姐失踪事件就此升级了，某微博名网，把她推上了热门，著名博主也转发，并表示慰问关心。于是有关王小姐的一切，都成了热心网友们深度挖掘的内容。很快，有人从她QQ空间里找到了劲爆内容——王小姐和一陌生男子的接吻照。那是在2011年的火车上，身边拥塞着春运返工潮的大军。

　　陌生男子申辩说，冤枉啊，我是被她租来回家过年的。

　　陌生男子是河北人，但讲一口流利的北京儿化音。据他回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王小姐通过他发在某某同城网上的个人信息找到他的。因为王小姐之前处了一个准备结婚的北京对象，可是那男的毁约了，但她还没告诉家里，所以王小姐花1200块租他回家过年。此价格，包括全程陪同，热心做家务，语言上的甜蜜关怀，以及拉手，搂肩等简单的身体碰触。其它项目另收费，比如，亲吻，十块，深情拥抱，二十，舌吻，三十。

　　从整体上来看，王小姐比陌生男子演得更投入，家里没人看出破绽。他们都觉得，王小姐要嫁到北京去了，经过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中的非人生活，四年迷茫的大学生涯，和六年默默坚守在北京，王小姐终于修成了成果。

　　王小姐挤在回程的火车上，右手一直拉着陌生男子的左手。北京像一台盛大不安的点唱机，在远方光耀闪亮地唱着《北京欢迎您》。

　　王小姐忽然拿出手机，搂住陌生男子的脖子说：“来，咱们亲个十块钱的。”

　　后来，就有了那张贴在QQ空间里的照片。王小姐看起来从没有那样漂亮过，眼睛轻柔地闭着，仰着好看的下巴。有人说，在她眼角里看到了晶莹的泪滴。有人说，那是P的。

　　谁知道呢？

　　都是过去的事了。如果不是她失踪了，连陌生男子也不会记得她。

　　王小姐的困局

　　王小姐的家人被媒体采访之后，只能留在家里等——进京是要钱的。后来，许多专家加入到评论王小姐失踪的事件中。有专家站来出，呼吁关注单身女性的安全问题；有专家对王小姐奉职的公司提出了质疑；还有专家提出了“压力论”，他推断，王小姐是因为压力离家出走的，她的这种不顾一切的做法，是对冷漠社会的控诉和鞭挞。

　　于是王小姐的失踪，上升到了一种文化现象，她成了被忽视的弱势群体代言人。

　　但是派出所的杨奋力同志不太关心这些，他只关心人哪儿去了。他再次走访了社区的居委会，热心的杨桂兰大妈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她用神秘且严重地口吻说：“上次你走了之后，我仔细地回想了一遍。王小姐失踪之前的那天中午，我看见她和陈瞎子说过话，那人……可不地道。”

　　陈瞎子其实不瞎，他只是喜欢像王家卫那样戴着大黑墨镜，天天站在街口拦路算命。他在路人面前，是中奖率高达85%的铁口直断，但是杨奋力找他问话的时候就变样了。他说：“警察同志，警察同志，你听我说，我真没骗过谁，我也就是混口饭吃，给人说点吉祥话儿。现在的人都活得愁眉苦脸的，我这也是传递正能量不是？”

　　杨奋力说，那你讲讲吧，都给当事人传递了什么正能量？

　　陈瞎子说，也没什么，我就告诉她，看你的面相，就知道你感情受困。你知道“困”字怎么写吗？一树长在笼子里，那能不憋屈吗？你得走出去，得见人，才能走出困局。我还送她一串避难珠子呢。

　　卖给人家的吧？

　　没。不信你找她回来问。

　　杨奋力掐指一算，时间正好对上，那天正是北京大雾的第一天，整座城市淹没在滚滚翻动的白色中。有人出了车祸，有人顺利到达办公室，有人困在机场里，有人在清晨的便利店，买了一只鲔鱼三明治，一瓶乌梅汁，一袋水果黄瓜，和一盒杜蕾丝，消失在浓稠的如迷的晨雾里。

　　一路向西

　　北京在18号开始渐渐放晴了，王小姐的失踪也渐渐退去了热度。每天微博上有太多的热点推出来，人们没时间总关注一件事儿。

　　陈阿妹跳槽了；张树宝还在做他的保安；A102摊位的韩美凤女士兼并了隔壁A103，肉铺老板牛大壮的里脊肉涨了一块五毛；Ann和Tracy有了新同事，她们又可以轻松地下放工作了；X结了婚，新娘真的没要一分钱彩礼；陌生男子再次成功出租了自己，这一次一口价，一吻三十块；王瞎子继续站在路边，有偿传递正能量，杨桂兰大妈，依然从心眼里埋汰他……这座城市没了谁，也一样照常运转。混不下去的走了，怀着梦想的年轻人补进来。这是地球生生不息的规律。

　　王小姐的房东把她的东西收装在三只大纸箱里，快递给了杨奋力。

　　杨奋力看着摆在院子里的纸箱，有一点愁。

　　就在昨天，某科室同事通过银行网络，监测到王小姐的信用卡，仍在不断地被刷取。使用纪录，沿着北京到西藏的路线，一点点地移动着。

　　现在还不清楚，究竟是王小姐本人在使用，还是有人盗了这张卡。

　　但是，这些已经不归杨奋力管了。他只管他自己的片区，多一步都不是他的活儿。

　　他坐在箱子上，抽了根烟。复明的太阳，泛着光亮亮的白。他一边喷着袅袅的烟雾，一边想着，那张卡，最好是王小姐在用，这样就算是一个比较完美的结局——王小姐穿着她在路上买来的便宜舒服的衣服，坐在有着暖气的旅游大巴上。窗外是飞掠而过的冬天，她啃着脆甜的黄瓜，呼吸着渐渐清爽干净的空气。手袋里的杜蕾丝，像是一圈圈的魔戒，蓄力着一场让她可以走出困局的艳遇，一路向西。

　　只是，“一路向西”怎么这么耳熟呢？

　　杨奋力觉得，自己好像又想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