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思爱成病(连载十二)

  我上网搜索“宠物疗法”。

  有这个词条,但没找到具体的描述及相关书籍。最详细的一种解释,讲的是养狗对人类的几大好处:

  可扩大交友平台;

  可督促散步改善心情;

  可有效控制血压并增强免疫力;

  可增进家人感情;

  可减少老年人的突发焦虑;

  这样的解释并不“解渴”。因为这解释援引的研究说明及数据出自欧美国家,生存环境、文化传统、国民整体素质都不同,对宠物的关注角度自然也不同。

  在中国,“宠物”是一个曾被长久遗忘的词。

  至少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多数人温饱都不能保证,“宠物”一词若出现岂不荒诞?

  我是一个中国病人。对中国的老百姓来说,癌症等于绝症,而抑郁症等于自己找死的神经病。

  我是病人,重病之人关心的事,健康人未必愿意去理解。它与功名无关,与金钱无关,与食色无关。“宠物”一词在我的人生背景板上出现,好像是近十年的事。“宠物疗法”一词,则是近年看书才知道的。找不到相关书籍不奇怪,中国内地未必有人写,写了未必有人出,出了也未必有人看。

  我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要研究“宠物疗法”?至于网上所说的养狗几大好处,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需要扩大交友平台。自从写好遗嘱后,我就想淡出人生,退到旷野,融入虚空。不觉寂寞,何须减轻?而关于“可以增进家人感情”这一条,我存疑。

  这一条指的应该是正常家庭。而多年来,我是我,家庭是家庭。

  据外婆说,我一出生,母亲就根据当时的育儿潮流,任我在数九寒天独自躺在房间的小床上哭闹。不能看,不许抱,培养自强自立。新时代自有新时代的活法,要洗涤掉一切旧时代的污浊。

  与我同时代在军营长大的孩子,多数不恋家,从小没有家,似乎也没有父母。我周围许多小朋友,两岁就全托,一直到幼儿园、子弟小学。母亲的任务只是生下孩子,而我们则被设定为革命事业接班人,要一步步锻造成钢铁战士,就像工厂的流水生产线。

  那条神奇的流水生产线,造出了多少合格的钢铁战士?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残次品。

  我智力晚熟,记事又晚,加上抑郁症病人有偏执记忆,心底收藏的多是负面片段。

  八岁时住校,弟弟住幼儿园,他小我近六岁。

  很久没有父母的音讯,一天夜晚,弟弟独自翻过半个山坡,哭着到子弟小学找我,要我带他去找爸妈。我说姐姐也可以保护你,谁敢欺负你,姐姐帮你去打架。弟弟哭累了,睡在我的小床上。我只好在小床下铺了一件军用雨衣,蜷缩在雨衣上。蚊子咬得我很久睡不着,我睁开眼睛想:爸爸妈妈为什么不来看弟弟?他要是天天过来哭怎么办?宿舍很窄很闷热,我鼻子里灌满军用雨衣的橡胶味。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睡不着,失眠记录始于八岁。

  很多年以后,母亲说笑话,我才知道那时他们身在何方。

  母亲说,“你爸在队伍蹲守半年,我胃痛在广州住院三个月。出院回到海岛,路上远远看见两个孩子穿得破破烂烂,像小叫花子。我心想,这是谁家小孩子,秋天穿这么单薄?走近一看,哈哈,原来是自己家的。”

  我说:“你儿子才两岁多,你们居然放心一去杳无音讯。”

  父亲答道,“有什么不放心?有学校管着。”

  他们不觉得有疏漏,公家的人,公家管。养孩子事小,守红色江山不可分心。

  后来,弟弟的女儿出生了。那时我因重度抑郁久不出门,电话中,我听见他哭着大喊:“生了生了,女儿,健康!”我在电话中说:“健康就好。”弟弟喜极而泣。几天后,接到父母的电话。当了奶奶的母亲说,他们也是在电话中听到弟弟哭着报喜讯的。当了爷爷的父亲说,怎么搞的,一个大男人还哭。谁家不生孩子,有什么好哭的?

  我说,我家就不生孩子,我就不要孩子。

  李兰妮

  深圳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委员。1988年患癌症,之后又受抑郁症的折磨。她坚强地与命运搏斗,不仅不再忌讳谈论病情,还创造了在双重病痛的折磨下写作的奇迹。近期作品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旷野无人——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精神档案》、《我因思爱成病——狗医生周乐乐和病人李兰妮》。

  文/李兰妮 编辑/胡希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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