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灵柩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血染灵柩
  • 发布时间:2010-06-03 10:05
  视界里满是高高撅起的腚。

  瘦小肥硕有别,浑圆干瘪不等,拖着抑扬的哭嚎颤颤地颇有韵致地耸动,似乎在比谁那块不洁之地的乐感更强。我知道他们在哭爹的死;而爹死,做儿子的总不该无动于衷,总该洒一掬哀痛的泪——不然人们要戳脊梁骨的。

  怎奈我生就一副笨蛋胚子,且总比别人笨得领先和出色。无论如何努力,偏不能挤下一滴泪来。觑眼身旁的七姑八姨三老四少,竟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倒是哭得有声有色有板有眼,让人想起戏中“老旦”那咿咿呀呀的唱腔。我想不管有泪无泪或有声无泪——当然能声泪俱下则效果最佳——总之还是先嚎两声为好。于是就咧开嘴,这南腔北调的“合唱”中立时迸出一股“小生”般的鲜亮和脆拔……现在想来,我当时一定嚎得极为突出又十分夸张,以致连自己都没料到,那声音一出口就使灵前的“合唱”相形逊色戛然而止。跪在前面的人纷纷拧回脖子,一颗颗灰色的眼珠在腚蛋儿或凸或凹的曲线上滚来滚去,目光利刃一样从我脸上刮起层层艮滞的细响。我惶惶地埋下头惶惶地俯下身,把一张无从探究的背留给众人。事实上,这机敏的做法倒又一次证实了我的蠢笨;那旁观者大都以声取人,此刻,正赞不绝口地夸我哭得如何动情如何悲切又如何如何地伤心哩。所以当这场“合唱”于一片唏嘘饮泣中落入尾声时,人们都不乏同情地抢前扶我。可我脸上无一抹泪痕,当下又断不敢起身亮相。我只得死乞白赖地沉下身,借助一声高过一声的嚎啕和拉拉拽拽的混乱,干了用唾液抹拭眼眶的勾当。

  “行了,志新。哭坏了眼睛,咋回城里念书?”

  “嗨,难为这孩子了!一片孝心呀……”

  “志强,快过来,看把你弟弟哭的!”

  灯火阑珊处,人群中拖沓地走来一个人影,接着是哥那喑哑的声音:

  “别哭了,志新。歇口气儿,殡仪还叫咱给爹烧大纸呢。”

  哥站在我的身旁,或许是过度的悲伤和操劳,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两肩突出地耸起,背便愈发弓得厉害,看上去五十大多的样子而实际却不过三十二岁。此刻,泪水正沿着他的脸簌簌而下,洇湿了孝衣的大片前襟;粗重的喘息声从喉咙里冲出来,让人感到浑浊而窒息。我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温热,竟有些责备自己不该离家在外,而把照料爹和支撑家业的担子撇给哥一个人。但那时我从心底腻透了这个家,即使不上大学也要找机会走出去的。

  我于是歉疚地叫了声:“哥……”

  哥这时正站在对面失神,表情木讷而投入。我只得又叫:“哥!”这一声一定充满手足亲情,哥回过神来,痴痴地望着我:“志新……”我们的目光久久地粘在一起。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但殡仪的一句“该给老爷子烧大纸了”把蹿到舌尖的话头儿打断了。

  哥当下转过身去,边走边低声念叨:

  “俺要让爹宽宽绰绰上路,烧……烧!”

  我跟在他的身后回到灵堂,帮忙的乡邻亲友把黄表纸丧盆子备置妥当后,便闪出前面的空地候在两旁。哥抄起一把笤帚走过去,先是绕着丧盆子虔诚地画了个圈,再一下一下地向外扫了起来。屋里白炽灯的光线与苦单上的豆油灯光交织在一起,把周围的人群和哥那夸张的身影奇妙地变幻在墙壁上。

  他极有耐性地扫个不停,直扫得泥土四起。一个声音裹在灰尘里重复:“外鬼走开,不要见财眼热……”渐渐地,他的身体便融入尘土中看不清了,只有那一声接一声的“外鬼走开”不时地向人们提示着他的存在。

  记不得哥究竟扫了多久,但扫完后就回过身来找我。我于是走过去,跪在丧盆和纸堆中间,和哥一同尽起了这说不清又道不明的义务。

  其实,我对爹的死感到漠然和欲哭无泪,并不是没有理由也不是没有根据。这事如果细究起来也许不怪我而更多的是怪爹自己,因为若不是他的阻拦和回拒,若不是哥生性懦弱和惯于唯命是从,那年家里要是开起了玉石铺,没准儿今天已腰缠万贯就不这样拮据了。

  三年前,为了那个想象中的玉石铺,我曾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当一切在胸中酝酿成熟,我便不能自制地跑去找哥——因为只有哥最受爹的宠信——也只有爹点头才能打开大柜里的钱匣子。我用口干舌燥的游说,使哥的眼里迸起一串罕见的火花——他终于答应了和我一同跟爹去说。我拉着他的手信心很足地走进爹的房门,不料哥却一把将我推到爹的对面,以致促成了我与爹那场激烈的冲突,直到爹临终前我们彼此都不肯宽释对方。爹见我跟他争得面红耳赤寸步不让,就把目光移向我身后的哥,那目光看去阴郁而冰冷,冷得像老秋里的苦霜打着植物葱绿的茎叶……哥的脑袋慢慢地低垂下去,半晌,才沉沉吁出一口长气,使我当即因失去唯一的同盟者而败下阵来。“志新,别争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听爹的吧,没错儿……”

  直到这场风波平息后很久,哥那缺乏底气的声音还在我的耳边轰鸣。记得一个晚霞浓稠似铜的黄昏,我突然发现爹实质上已经死了,他那依然走动的躯壳,仅仅是作为化石和标本留在世上。我在古冢般的家里挣扎了许久,是一纸录取通知书牵着我踏上了通往山外的路……从此一走就是三年,直到哥发去“爹病危速归”的电报,我才怀着莫名的兴奋和希冀赶了回来。

  到家后让人意外的是爹还活着,老爷子在病榻上跟死神斗了十几个昼夜,反而越发添了精神。每每酣战过后总要哥不住地为他按摩助威,只要一歇手便连声吵嚷,声音惨急得不啻腊月里待宰的年猪。

  “哎哟——志强,快给爹翻身!”

  这没日没夜的嚎叫让我不禁为哥捏了把冷汗,因为我深知他有头痛的老病,且每犯一场必死去活来,那情状闭目一想都很骇人。我于是尝试着上前服侍爹借以替换哥,但爹见到我就闭起眼睛把头扭向一旁;哥怕我难堪就说爹疼我偏我并催我去睡,说他一个人照料爹已经习惯了。至于哥到底习不习惯有后面的事实所佐证,可我却怎么也不习惯在这种场合入睡。一次,借爹昏睡之机,我故技重演地开导起哥来。我说爹总有一死不如由他去好了,你需要健康需要玉石铺需要做大老板,因为今后的路还长那就应该活得更好……我见哥低头不语,以为这番话又一次打动了他,不料哥抬起头,却连声地说我不懂事理,这书念多了你人也迂道了。既然知道爹死了咱的路还长,照你这么做还能在这方水土上混吗?我一时对哥的话很不理解,但见他说得天经地义不容置疑,也只好点头称是。

  当时,我已觉出了这里面另有隐衷。那是从爹的眼睛一刻不离地在哥身上逡巡时体会到的,也许是这双眼睛抑或更多的眼睛明里暗里注视的缘故吧,如果不是这样,哥忘我的日夜看护就无法得到更确切的阐释了。

  我相信自己的观察不会有错,不然在爹弥留之际哥怎能一连十几个昼夜不合眼,不然爹死后尽管家里如何拮据,但哥还是一咬牙——我揣测他准是背后狠狠地扇了自己的耳光,悦耳的响亮声中两腮缓缓浮起……于是,便有了眼前这铺张气派的丧事,也博得了乡邻亲友一片由衷的喝彩和赞誉。

  ……丧盆里的纸燃得忽强忽弱,火光在哥的脸上闪烁着明暗不一的光泽。他每烧一沓纸,都要絮絮地念叨几句,那声音在灵堂里盘旋往复,经久地揉搓着人们的记忆。爹一生的劳苦和功勋、辉煌与暗淡,就一幕幕地展现在众人眼前。他边烧边诉,愈诉愈悲,以致渲染得全场一片悲声。

  “爹,你为俺们紧衣缩食一辈子……今儿个,宽宽绰绰地走吧,望乡台上别回头!”

  “爹——多带些钱吧。酆都城里人地两生,别忘了打点着——”

  “爹呀……”

  殡仪见哭嚎声洪水决堤般泛滥开来,当下从厨房里跑进灵堂,说大家不要再哭了,赶快到东屋吃饭去,别耽误了一会儿入殓。众人止住哭声交换了一下眼色,就撇开哥雀跃着抢座位去了。山里人的饮食极少受情绪和场所的影响,加之忙碌了大半天,所以一上桌便毫不斯文地大嚼起来,屋里充斥着一片咔哧咔哧的饕餮之声。

  灵堂里落得个空荡荡的,只有哥毫无觉察地坐在那里,望着盆中最后一缕青烟失神。

  “还是吃饭吧,总不吃饭怎么行呢?”

  哥对我的劝告没做任何反应,依旧雪人一样呆坐如初。

  殡仪安置好众人后走过来,眼神还在餐桌上顾盼。

  “志强,是不是等吃完饭再合计老爷子的葬法?”

  哥这才欠了下身,却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不想吃饭而要商议爹的丧事。

  我们俩只得在哥的对面坐下。殡仪思忖片刻后清了清嗓子,一副纤薄的嘴唇开始翕动起来。我当时极力想记住他的话,事后却发现遗忘了大半只记得个少许。殡仪说村长头吃饭时来过一趟,问老爷子打算怎么个葬法,听那意思是叫火葬,说土葬乡里要罚款——这个数……他说着竖起五个指头,目光在我和哥之间急遽地扫描。“五千?”我不禁脱口叫了声。他点了下头,把脸转向哥。哥耷拉着脑袋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这样沉默就持续了很久。我终于捺不住了,望着殡仪试探道:“还是火葬吧。城里人都这样。”殡仪脸色暧昧,支吾着瞥了眼哥兀自吸烟,直到人们吃完饭陆续围拢上来,哥才叹了口气,突然问道:

  “志新,你就忍心把咱爹一把火烧了?”

  我困惑地望着哥,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哥脸色铁青,愠怒地站起身:

  “钱……我认了。大家帮忙入殓吧,明天早点儿出殡。”

  马上,便有七八条汉子簇拥着哥上前揭开苫单,把爹从窗户抬到院里,再放进那口已备好多年的棺材里。爹的头和脚都垫着莲花枕,左手放着手帕,右手塞着烧饼,皴错不平的脸像一面风化已久的山岩,毫无生命划过的痕迹。棺材底裱着黄绫铺着七星板还缀着铜钱,上面是绣花的黄色褥子,殡仪后来告诉我这叫“铺金”,并说褥子上的图案是海水江牙、八仙过海……我正惊奇地看得入神,一床绣满古怪经文的被子罩在爹的身上,同时也遮住了我的视线,接着就听到哥那声撕肝裂胆的嚎叫:

  “爹——再也看不着了——爹——”

  如同大合唱前总要加两句朗诵词一样,哥的声音未落,哭嚎的合唱团已随声附和起来,灵柩前顿时滚起雪球似的悲泣声。初时还凄凄嘤嘤低婉缠绵,旋即就如涛似浪排山倒海地亢奋激越起来,中间夹着铆钉时那爵士鼓般的梆梆声,给古老而单调的丧礼平添了几分新潮。

  院子里紧锣密鼓的同时,我看见帮忙的正把随身灯、狭食罐等道具物什搬到灵柩前,这样下一场的传宴席就显得紧凑而没有间隔了。

  当时,我不禁暗暗感激起这些里外忙个不停的乡邻亲友了,他们在一无奖金二无加班费的待遇下,工作得如此尽职尽责,倒使戏院里那些重金聘来的剧务人员相形见绌。眼前这一幕幕悲剧喜剧哑剧闹剧,正是在他们的悉心照料通力合作下得以顺理成章。殡仪在总揽节目时显示出的才华,并不比春节联欢晚会的导演差上多少,其作品虽不能给人带来愉悦和欢欣,但就其布局的考究衔接的紧凑和疏密之得体而论,也颇具一派急火火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连贯。

  入殓的悲嚎刚刚停下,殡仪就开始安排传宴席了。于是,众人复又粉墨登场,按男左女右辈分高低和血缘远近跪成两排,其表情如出一辙地哀痛肃穆使我很受启发——就整场演出的成功而言,方才竟有些忽略了这个演员整体的阵容和素质。我对他们能如此稔熟地把握角色要领,从而恰到好处地入戏感到惊讶和折服,同时对自己开篇那番修正资质的努力,报以冷彻入骨的绝望……

  灵柩前挽幛林立,香烟袅袅,且有纸灰伴着雪尘起落纷扬。

  起初,每传上一道菜,殡仪总要扯开嗓子喊上两句,那尖细的声音以特有的韧力挤进夜的暗处,在关东冷冽的山坳里往来回荡,折起一层层愚蒙的混沌和空茫。久之,喊声就渐渐地淡弱下去,直至最后彻底哑然。

  “二叔呀——吃点喝点吧,明天荒郊野外——”

  “二叔呀——龙须菜来喽——”

  “二叔呀——”

  ……

  端方盘的本家兄弟嫉妒吹手们挣了大钱,就暗暗使坏。他们踩着沉缓的哀乐,故意放慢脚步磨蹭时间。吹手们先是脖粗脸红,慢慢地腮帮子上便鼓起两个紫红的气泡,左右对称且大小相等,让人掩面窃笑之余,不禁想起春末夏初时节,活跃在田头地脑河套边上鼓噪的青蛙……只不过那小生灵是在呼唤异性前来做爱借以繁衍后生,而气泡又薄如蝉翼而已。

  吹手们摇头晃脑地支撑着。时间长了,肿痛难耐的两腮使他们觉察了眼前的一切,于是也暗暗用劲相挟。脑袋一甩,喇叭里立时回敬出一曲《送情郎》来,节奏欢快,若高山流水。方盘手脚下登时方寸大乱,一个个踩着调门走马灯般鱼贯往来,直累得气喘如牛汗落似雨,纷纷按着肚子作鸟兽散,脑袋一头扎进暗处,腚却冲着灯光不争气地喘息,吹手们的眼里眯出一丝揶揄的开心和满足。

  我当时突发奇想,在爹的传宴席上,吹手们别出心裁地以一曲《送情郎》相伴,若是妈去世那年也雇用他们,真说不准会吹段《回娘家》来打发她寂寞漫长的西天旅程呢。

  一百二十道菜一道一道地传。时间久了,跪在雪地上的人们无不感到脚踝疼痛难忍,恍恍然似有万千只老鼠在争相啃咬,便只得两手撑地把脚悬在半空。但过不了多久,鼠们就寻到前面,锋利的牙齿恼怒地啃向手掌。当下,又惶惶地缩手直身,不料那鼠们竟乖巧地候在脚旁,一时间相挤相撞的叽叽声不绝于耳——用不着猜也清楚不过在啧啧称道着味道鲜美罢了。我不知道如此这般地还要折腾多久,但觉得时间长了没准儿又得出事。望着那两排跪得几近麻木的肉体,望着哥蜡黄的脸……我的眼前顿时泛起一层温润的苦涩,真说不清为爹还是为哥,抑或还有这诸多跪着的众生吧。

  其实我的担心并不是胡思乱想也不是没有根据,因为若是胡思乱想若是没有根据就不会在短时间内得到验证。当大家在灵柩前苦煎苦熬时,我的神思倏然化作一只云雀蹿上了苍穹。我不敢告诉周围的人自己是怎样在棉絮岛般的云块间荡舟往来,更不敢炫耀超然于尘世之上的洒脱和轻灵,因为这些感受只能与亲爱的读者共享……我沉溺在这种境界中迷恋忘返,是一声艮滞的闷响把我拖回到现实的世界。我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哥已倒在灵前。他两眼紧闭气若游丝,满是白沫的嘴角在抽搐中微微翕合……

  由于这一突发性事件出乎殡仪事先的安排,灵前顿时显得很乱。人们经过短暂的惶惑后就抢上前去搀扶,并高一声低一声在哥的耳边群猫嚎病鼠般喊了起来。记不得这样喊了多久却总是不见回声,大家就纷纷议论应该如何如何如此如此,说不管如何还是送卫生所为好。殡仪失措地望望众人,只得附和说“应该如此”。

  不想话音刚落,哥却突然苏醒过来。他吃力地欠开眼睛,挣扎着说出一句话后,又昏了过去:

  “不,哪儿也不去……俺不能撇开爹。”

  大家一时间立在院子里不知怎样才好,便纷纷把目光投向殡仪。殡仪想了想,先让人把哥抬进屋里,又请来乡医给他挂上滴流,这样忙活了半天才算安顿下来。众人走后,我困顿不堪地坐下身,凝望昏厥中的哥,并试图透过那蓬乱的头发和拙朴的脸,去认识灵魂中的他。此前,我一再宣称自己很蠢很笨,但心里常常认为哥还不如我;现在,我默默地把自己和哥放在一起,反复比较后的结果是我实在不如哥——哥身上有的东西我却没有,我所缺少的东西在他身上绰绰有余。这一发现来源于我对哥近距离的接触和体察,连日来,从人们对哥的认可和称道中,我一次比一次深切地觉出了自己的稚嫩和虚妄。

  黎明前的屋子里静得有些瘆人,几缕鼾声从隔壁传来,把夜衬托得墓穴般死寂。哥躺在炕上,干裂的嘴唇不时地翕合着,看去如一头老牛在咀嚼着口中的余味——那味儿或酸或甜或苦……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陡地涌上心头,我又一次想起了哥那句“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的口头禅。眼下,随着爹的去世,岁月已把哥推上了家中“主事”的地位,可我却不能为他高兴起来……连日里,哥除了率众在爹的灵前大嚎特嚎外,就是木偶般听凭殡仪的指使。如果说殡仪是这场戏的导演众人是演员,那么哥毋庸置疑地是这幕剧的主演!然而,他并不胜任自己的角色,长期的压抑和服从铸就了他一切听命于人的性格,这个目前的一家之主竟什么事也“主”不了。在殡仪的指挥下,哥自然而然地沦为一个实实在在的配角。说不出殡仪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地把哥玩在股掌之间,他在主持丧事时八面威风的背后,又是谁在主使他呢?我困惑地把目光投向晦暗的窗外,视力所及是一片缄默厚重的黑土。

  玻璃窗上刚刚显出一丝灰白,人们就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屋子里充斥着杂沓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哥猛地坐起身,我连忙托住哥的头并用手捶他的背。哥咳出一口夹着血丝的浓痰后,便虚脱地倚在我肩上大口喘息。倭瓜秧状的输液管从架上逶迤而下,我觉得它的根须深深地扎进了哥的骨骼。我贴着耳朵告诉他,大家考虑你的意见所以没送卫生院,而是把医生请到家来为你诊疗。哥眼睛僵直地望着窗外,用另一只手缓缓地拽下了针头。

  “你不白白糟踏钱吗……俺的身子骨吃不消这玩意儿!”

  果然,那针头挣脱了阻力,药水畅然流到褥子上,顷刻间就润湿了一大片。倒是这物件比哥的胃口更好。

  我见哥的话里含着责备,就向他解释当时的病情如何厉害,大家一时没有别的办法。

  哥听后不但没有谅解,反而火气更盛:

  “别人没办法,你呢……不会掐人中——用尖嘴钳子!”

  我说虽没用尖嘴钳子,但用手掐了半天你还是不醒。

  “……那就拿剪子铰呀!”哥盛怒已极,苍白的脸红得猪肝一般。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他发这么大的火气,同时被他对自己的残忍惊得目瞪口呆。

  这时,殡仪从隔壁懵懵怔怔跑进来——他是让争吵声惊醒的,所以进屋后兜头就是一句你们吵什么?我于是抛开哥迎上前去,意在借助他来弄清是非曲直。然而殡仪的注意力并不在此,没等我开口,就踱着方步兀自讲开了。殡仪说你们要是怕村长听不见,最好到他家门口吵去,那可就什么都结了。我知道这些话仅仅是他的开场白而已,后文也许更冗长更精彩,但哥已就此从恼怒中醒过神来,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下了炕,领着众人一声不响地走出屋子。

  外面天色昏暝。雄浑暗重的远山和荒凉冷寥的黑土,被冰一样的冷凝压缩得近切而深远。一抹晒衣绳状的氤氲横在山坳里,把阳坡的黝黑和背阴处的素白破尿布般挂了起来,便有屋舍墙垣高低远近地缝在其中。谷底幽暗处,村前柳簇旁,封结的小河蜷曲着冷冽的清亮,蛔虫似的僵卧安眠。几株冬冠树用光裸裸的枝杈,擎起持久的寒噤,在无助中收拢着浑重且透明的天光。

  杠手们走动着漆黑的身影,用蛇一样的杠绳反复捆绑灵柩,一切又开始加紧进行了。这时有人来找殡仪,说村长欠了他的钱,毛遂自荐地要求去把守村长的大门,只要他一出屋就朝他索债,以缠住村长保证这边安然出丧。殡仪想了想,觉得这办法可行,就派他去了。哥不免千恩万谢了一番,并说村长要提罚款的事,求他宽限几天,这五千元就是砸锅卖铁也绝不会差账儿!说话间一改平日的温顺和恭良,倒有几分坚毅和果断。

  院里河床似的石墙间,黑色的人流在无声地涌动,便有铭旌挽幛等物泛着些许亮色漂泊其中,最后搁在大门外的空地上,静静地等候着下一次潮汐的涨落。我扶着哥站在院子里,呆望着殡仪的身影魔术般从人流中变幻出来,哥就下意识地迎上前去。“志强,把材头上一件事做完,就可以起灵了。”殡仪站在我们面前对哥说。人们一旁听了,纷纷聚到灵前观瞧,但从表情上就知道他们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我分开众人,扶哥走上前去,只见黑??的材头上,有两块拳头大小的地方没有刷色,晦暗中看去格外鲜明,像一双灰色的眼睛正阴郁地窥视着什么……

  这时,殡仪不无自负地走上前来,瞥了眼众人,念念有词地讲开了。大家一时好生不解,就把目光投向面前的殡仪。殡仪神色坦然,毫不惊奇的脸上注解了他的见多识广。我想他之所以不急于说明而一任人们猜测,也许正是等候着这种火候吧。

  “大家都看到了吧,老爷子挂念志强他们哥儿俩,闭不上眼呀。这规矩已经多年不见了,它是我年轻时从师傅手里接过的绝活儿,叫‘磕血慰灵’。也就是说,这两块地方(他用手指了指材头)不能再刷色了,只有用孝子额上的血来染,死的人才能瞑目。”

  一席话说得灵前肃然无声,仿佛时间和空气都凝固了。上百双眼睛聚拢在我和哥的身上,那目光能洞穿皮肉触及网络状的血管,以及里面流淌的殷红和黑紫、晶莹与浑浊……哥缓缓地推开我的手,走上前去,眼神僵直地与材头上那两点灰白对视起来。我不由得把心一提,屏住气息,凝望着幽暗中一身素缟的哥。一阵虚无的空寂漫上来,山谷两侧的石崖冷漠如初,有只鹰隼孤独地悬在高天,用晶澈的眸子踅掠着地面,我甚至可以听到它俯冲时双翼切割气流的咝咝声……蓦然间,一声“爹呀——”的叫喊撕碎了质感很强的冷寂,哥的形象随之回到我的视界里。他反剪双臂,探着头,犹如一只白色的巨鸟挟着呼啸的风声向前冲去……五尺……三尺……一尺……撞在材头上,山谷里折起一层轰然且持久的回响。几滴黑色的液体载着黎明的熹微,无力地迸散开来。哥趔趄着向后退去,打了个车轮转,颓然跌坐在地上。我的心不禁一沉,惊骇地扑上前去搀扶,不想哥却挣扎着爬起身,再一次扑上去,抓住材头,鸡啄米般连连磕了起来。

  “梆……梆……梆……”

  大地在微微颤抖,僵冷黝黑的材头上,一朵夹着肉丝的血花璨然开放。它带着哥的体温,把一缕鲜活和润泽装点在謞岩般的材头上。渐渐地,那汁液就被吮干了,变作一块丑陋的斑痂,与棺材的本色混同起来,让人分辨不清了。

  “爹——你两腿一蹬啥都搁了——这日子……叫俺咋过呀——”

  哥磕完后就哽在那里,许久,才大放悲声。他的嘴咧得很大很长,牙齿便露得很开,那模样看上去跟笑没啥两样。

  一张抽搐变形的面孔,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大山的阴翳里显得古怪而恐怖。望着缓缓抬起的灵柩,望着雁阵般尾随后面的人流,我从中又一次找到了处在头雁位置上的哥,以及他佝偻萎缩的背影和脑后辫子般随风飘摆的孝带。一阵无形的黄尘弥天漫地卷来,恍恍然有只怪异的巨鸟裹在中间,正无力地扑扇着沉重的翅膀。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两行热泪奔涌而出,流过两颊,流到胸口并渗入肺腑,化作无数蠕动的蛆虫,久久地噬咬着我那痛苦忧患的心房……

  责任编辑咏红

  插图任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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