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与里海沿岸国家的竞合关系

　　作为集地理位置和能源资源重要性于一身的“宝地”，里海地区一直是各方势力逐鹿欧亚大陆大棋局的重要舞台。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里大国力量云集，各种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各种矛盾冲突交织碰撞，逐渐成为国际政治经济领域关注的热点地区之一。在美国等外部势力的强势介入下，俄罗斯与里海沿岸国家进入了纷繁复杂的合纵连横时代。

　　俄罗斯与里海沿岸国家的纷争

　　当前，围绕里海的法律地位、海底资源划分以及油气管线的走向，俄罗斯与其他沿岸国家矛盾重重、尖锐对立，不仅阻碍着里海大陆架的油气开发，还有可能加剧国家间的紧张关系。尽管俄罗斯在里海地区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其他沿岸国家“去俄罗斯化”的意愿和行动亦不断强化，引入域外力量与俄抗衡，导致里海局势愈发复杂多变。

　　一、里海法律地位及划界

　　里海问题的核心是它的法律地位--里海到底是海还是湖？里海法律地位的界定决定了其海底资源的划分。为了使自己在资源划分中得到较大的份额，沿岸国纷纷按照自己设计的方案来界定里海。哈萨克斯坦、阿塞拜疆由于地处里海油气资源丰富地区，认为里海是海，主张按照《联合国海洋法公约》进行划分；而俄罗斯、伊朗不甘心失去当初苏伊共管所享有的权益，主张里海是湖，应共同开发或有限划分。土库曼斯坦的立场摇摆不定，出现多次变化。由于分歧过大，谈判陷入僵局。

　　在里海的法律地位尚未达成一致的情况下，沿岸国的争论又从是否要划分里海转移到应该如何划分里海上。最初，以俄罗斯和伊朗为一方和以哈萨克斯坦和阿塞拜疆为另一方形成两个对峙阵营。前者坚持“国际共管”，而后者主张重新划分里海的归属。土库曼斯坦最初支持俄伊共同使用里海的意见，但是后来又转向支持哈、阿划分里海的意见。1994年急于出口油气振兴本国经济的阿塞拜疆不理睬俄伊的警告，与西方跨国石油公司签署了合作开发里海的“世纪合同”，积极制造“既成事实”，引起哈萨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争相效仿。

　　面对这些国家纷纷自行划分里海的事实，俄罗斯也不得不做出部分让步，同意分配里海海底，但水面和水体公用。同时，俄罗斯开始采取现实主义的态度，积极与其他四国展开谈判。经过多年协商，俄罗斯、哈萨克斯坦、阿塞拜疆和土库曼斯坦四国根据“共享水体、划分海底”的原则，在多边及双边协议的基础上划定了各自拥有的区域。土库曼斯坦对与阿塞拜疆在里海有争议地区持保留意见。至此，里海64%的水域已被划分。

　　此举遭到了伊朗的强烈反对。伊朗坚持以共同开发的原则为基础，主张五国按20%的原则平均划分里海。

　　围绕里海法律地位和划界的争夺，既是一场主权之争，也是一场利益之争。由于里海法律地位未定，沿岸国约定在分配方案没有最后确定前，禁止对里海资源进行单方面或双边性开发。然而，约定并未得到很好地履行，伊朗与阿塞拜疆、阿塞拜疆和土库曼斯坦常因对方在有争议地区进行油气勘探而关系紧张。

　　二、油气出口多元化和油气管道之争

　　哈萨克斯坦、阿塞拜疆和土库曼斯坦均为内陆国。独立以前，三国的油气管道与苏联内部管网相连，油气资源主要用于满足苏联经济建设的需要。苏联解体后，由于俄罗斯原有的管线陈旧，运输能力有限，再加上高昂的过境费，更主要为了摆脱俄的控制，在美国等西方国家的支持下，三国开始要求打破原有的油气输出格局，开辟多元化的油气管道路线。

　　阿塞拜疆成为里海地区推行能源出口多元化的急先锋。经多年开采，阿塞拜疆陆地油气田资源渐趋枯竭。自知油气储量有限，阿塞拜疆积极打造能源过境大国身份，提升它在高加索和里海地区的战略地位和影响。1999年春，在西方跨国石油公司的支持下，从巴库经格鲁吉亚到黑海苏普萨的输油管道投入运营，阿塞拜疆石油通过该管道绕过俄罗斯运往西方市场。同年11月15-18日，伊斯坦布尔欧安组织峰会期间，在美国的积极推动下，阿塞拜疆、格鲁吉亚和土耳其三国首脑就巴库-第比利斯-杰伊汉（BTC）管道签署了协议。此后，在美国的撮合下，哈萨克斯坦签署了支持BTC石油管道建设的《伊斯坦布尔宣言》。2006年7月，BTC管道正式开通，打破了俄罗斯对里海石油出口欧洲的垄断。

　　同时，在俄乌“断气”危机的冲击下，为了减轻对俄罗斯天然气的依赖，欧盟委员会开始重塑能源版图，积极筹建将中东、里海地区的天然气输送到欧洲的“南方天然气走廊”。2011年1月，时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访问阿塞拜疆，双方签署了《南方天然气走廊联合宣言》。12月，阿塞拜疆和土耳其就建设跨安纳托利亚天然气管道（TANAP）签署合作备忘录，把产自阿的天然气经过土输送到欧洲。2013年6月，以英国石油公司（BP）为首的沙赫德尼兹财团宣布，选择跨亚德里亚海天然气管道（TAP）作为沙赫德尼兹气田项目二期向欧洲输送天然气的运输管道。至此，加上已于2007年投运的“巴库-第比利斯-埃尔祖鲁姆天然气管道”（BTE），欧盟构想中的“南方天然气走廊”计划终于落到实处。俄罗斯在里海天然气领域的影响力受到重创。

　　2014年乌克兰危机爆发以来，尽管没有发生2006年和2009年那样的“断气”危机，但里海对欧盟和俄罗斯的重要性越来越大，双方在里海油气资源和运输管道方面的斗争更加激烈。2014年9月20日，TANAP管道项目的开工奠基仪式在巴库举行。对于处于被动和弱势的欧盟来说，这是一针强心剂。11月，美国驻阿塞拜疆大使馆临时代办德里克·霍根表示，美国支持欧洲与阿塞拜疆和土库曼斯坦铺设跨里海天然气管道（TCP），使得因俄伊反对而处于搁置状态的跨里海天然气管道项目再次浮出水面。然而，俄罗斯亦不甘示弱。面对油价下跌、卢布贬值和国内经济恶化，俄罗斯以退为进，在与欧盟的管道博弈中强势回击。作为对欧盟借“南流”[1]项目在乌克兰问题上对俄施压的回复，2014年12月1日，在对土耳其进行访问期间，普京宣布关闭“南流”项目，转而加强与土的能源合作。此举令中东欧国家的能源安全和国家利益受到重大影响，欧盟内部围绕对俄制裁的矛盾加深。

　　哈萨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向东寻求出口市场的努力取得显著成果。2006年7月，中哈原油管道（KCP）投入商业运行。中国-中亚天然气管道（CAC）A、B、C线也已向中国通气，到2020年底D线完工后，该管道将成为中亚地区规模最大的输气系统。中哈天然气管道二期第一阶段也已竣工通气，第二阶段将于2015年建成投产。未来，哈土两国里海地区的油气将通过这些油气管道输入到中国。

　　土库曼斯坦向南在伊朗和南亚也取得一系列重要突破。2010年1月，土伊第二条天然气管道--多夫列塔巴德-汉格兰管道开通。近年来，美国高调重返亚太，土库曼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天然气管道（TAPI）也提上日程。

　　此外，伊朗与俄罗斯在铺设输油管上也存在竞争。在里海能源输出路线中，“南线方案”--途径伊朗到海湾的管线--距离短、造价低，是最为经济、便捷的油气管道线路。伊朗积极推出“串油”方案，已建和筹建了多条过境伊朗的油气管道。这有利于打破美国的制裁和封锁，提升伊朗的地区影响力。但对俄罗斯而言，这是对其传统管道线路的极大挑战。

　　要利用里海资源，管道是关键。谁控制了管道，谁就控制了油气，更控制了该地区。在美欧的支持下，里海国家能源出口多元化加速推进，俄罗斯对里海油气出口管道的垄断地位正逐渐被削弱。

　　三、军备竞赛和军事演习

　　近年来，在美国等西方国家的介入和干涉下，沿岸国由于立场分歧和利益冲突导致的紧张事件频发。为了保护自己在里海的利益，沿岸国开始重视加强海军力量的建设。

　　目前，俄罗斯里海区舰队的作战实力超过所有里海国家海军力量的总和。然而，为保护在里海近海经济区的利益，克里姆林宫仍加速推进军备现代化，多次举行单独或联合军演，加强在该地区的军事威慑。

　　与此同时，哈萨克斯坦、阿塞拜疆和土库曼斯坦亦不甘落后，纷纷着手强化在里海的军事存在。2003年，哈萨克斯坦宣布在里海地区建立海上作战力量“以防不测”。在美国大量军事援助和先进武器装备的帮助下，阿塞拜疆在里海的安全防卫能力大幅提高。哈阿还积极参与实施美国的“守卫里海”计划，以保护BTC管道的安全为由，加快里海空海军事一体化建设步伐。里海周边军力相对较弱的土库曼斯坦也计划组建海军，以提高里海“安全系数”。

　　伊朗是里海第二大强国，其日益增强的军事存在加剧了其他沿岸国的不信任。2013年4月，因伊朗单方面在里海进行扩军部署，俄罗斯与其他沿岸国纷纷出手，引发地区军备竞赛。

　　很明显，里海已陷入了“安全困境”，一国采取的防御性行为被其他邻国看做是进攻性举动。里海脆弱的安全体系正经受严峻考验。

　　俄罗斯与里海沿岸国家的合作

　　在里海权益的争夺中，俄罗斯重视通过合法途径解决矛盾和争议，而其他沿岸国也暂时无法彻底摆脱对俄罗斯的依赖，因此，合作是里海五国共同发展的必然选择。

　　一、外交谈判和建立磋商机制

　　1993年10月以来，五国举行了多次双边和多边会晤。2002年4月、2007年10月、2010年11月，五国分别在阿什哈巴德、德黑兰和巴库阿斯特拉罕举行了三次里海沿岸国家首脑会议。在第二届里海沿岸国家首脑会议上，俄伊成功地促使其他三国共同签署了类似于“集体安全协定”的《德黑兰宣言》，确立了禁止外部势力介入、五国共同协商和里海非军事化三原则。在当时美国以核问题为由进一步孤立和打压伊朗的背景下，此举意义重大。

　　俄罗斯对其他沿岸国的外交工作是成功的。目前，俄罗斯与其他沿岸国的关系得到改善，起草里海法律地位公约的工作也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在2014年9月召开的第四次首脑会议上，五国达成了里海合作的基本原则，签署了有关里海法律地位问题的联合政治声明 。

　　二、油气合作开发和外运

　　能源是五国的重要支柱。然而，没有俄罗斯的合作，沿岸国的能源开发与外运只能是纸上谈兵。在这种情况下，沿岸国与俄罗斯在油气开发与外运领域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合作。

　　哈萨克斯坦油气资源非常丰富，是俄罗斯能源战略的重点国家。近年来，俄罗斯与哈萨克斯坦签订多项双边能源合作协定参与当地油气资源勘探开发，并通过改建阿特劳-萨马拉管道（AS）和新建里海国际财团管道（CPC）加强对其原油出口的控制。两国还通过共同受益的方式，和平解决里海划界中赫瓦雷、中央区块和库尔曼加则三块油田[2]的归属和开发问题。

　　里海西岸的阿塞拜疆曾是苏联重要的能源供应基地。为了保持本国的稳定和领土完整，避免国家利益在大国的争斗中受到伤害，阿塞拜疆尽量采取不与俄公开对抗的立场，继续向俄控制的巴库-新罗西斯克管道输送原油。

　　土库曼斯坦是继伊朗、俄罗斯和卡塔尔之后世界第四大天然气资源国[3]。2003年4月，俄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与土库曼斯坦签署总量为1.8万亿立方米为期25年的天然气合作协议。为了扩大天然气的运输量，2007年5月，俄罗斯还与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四国达成协议，对现有的中亚-中心天然气管道（CAC）进行更新改造，并筹建滨里海天然气管道。

　　俄罗斯还有意拉拢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和伊朗等国筹建“天然气欧佩克”。美国在里海的扩张促使俄罗斯与伊朗走向和解、合作，两国都有意愿通过合作来加强对天然气资源的控制。2013年7月，在莫斯科召开的第二届世界天然气出口国论坛（GECF）上，针对美国的“页岩气革命”，俄伊联合受到价格下滑压力影响的成员国加强全球范围内的协作，确保对天然气贸易流向和定价机制的控制。

　　俄罗斯在里海地区推行务实性与灵活性并存的能源外交政策，这既满足了自己的能源需求，又促进了沿岸国的能源开发和经济发展；既维护了俄罗斯在全球能源格局中的影响力，又巩固了对里海地区的主导权和控制权。

　　三、海洋通道建设和生态环境保护

　　苏联解体后，俄续建奥里亚港基础设施，开发马哈齐卡拉港和阿斯特拉罕港，加强与沿岸国的海上运输合作。在2007年第二届里海国家首脑峰会上，普京提议加快发展“南-北”国际交通走廊，通过修建运河打通里海和黑海，巩固里海的交通潜力。2012年5月，在阿什哈巴德举行的中亚和里海地区交通运输发展前景问题国际会议上，决定成立一个发展中亚和里海地区交通运输设施的工作组，推进中亚和里海沿岸国的公路运输和海上联运。

　　里海除了蕴藏大量的化石能源，还拥有丰富生物资源和矿产资源。近年来，在人为因素影响下，里海的海洋资源和生态环境越来越令人担忧。2003年11月，里海沿岸五国在德黑兰签署了全球第一个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区域性海洋环境全面保护协议--《里海环境保护公约》（简称《德黑兰公约》）。2011年8月，吸取美国墨西哥湾原油泄漏事件的教训，在哈萨克斯坦阿克套举行的《德黑兰公约》缔约国第三次会议上，沿岸国通过了一份《有关区域石油污染事件防备、应对和合作议定书》，为共同维护里海当地生态环境免遭石油污染奠定了历史性的里程碑。

　　俄罗斯支持开辟通向世界的海陆出口，对其他沿岸国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也符合俄罗斯的切身利益。同时，保护里海海洋资源和生态环境，既是俄罗斯与其他沿岸国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是双方规划未来合作谋求发展共赢的重要契机。

　　结语

　　总之，里海重要的地理位置和富饶的油气资源使其成为大国利益和国际资本激烈争夺的舞台。谁能更有效地影响和控制里海地区，谁就会在未来的世界地缘政治中处于更有利的地位，在世界能源新格局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尽管俄罗斯在里海地区占有一定的地缘优势，与沿岸国的合作也在不断加强，但是随着美国等西方大国的强势介入，俄罗斯的主导地位不断受到冲击，沿岸国与俄罗斯的矛盾和竞争也不断激化升级。可以预见的是，这片饱含着利益与冲突的水域将难以恢复平静。为维护里海地区的稳定与繁荣以及该地区的战略主导地位，俄罗斯需要奉行务实和多方位外交政策，与沿岸国加强平等对话和扩大互利合作，与欧美国家加强战略平衡并拓展发展空间。

　　【本文系中国海洋发展研究中心重点项目“俄罗斯海洋战略问题年度动态”（项目编号：AOCZD20130）的阶段性成果】

　　[1] 该管道从俄罗斯经黑海海底到达保加利亚，上岸后分为两条支线，西北方向经塞尔维亚、匈牙利、斯洛文尼亚至奥地利，西南方向经希腊和地中海通往意大利。管道全长2500公里，年运输能力为630亿立方米。2012年12月，管道在阿纳帕开工，预计2018年投入使用。

　　[2] 三块油田的储量分别是：赫瓦雷2.5亿吨；中央区块3.5亿吨；库尔曼加则6-10亿吨。两国最后确定前两个油田属于俄罗斯的管辖范围，而第三个则归哈萨克斯坦，两国对这三个油田拥有平等的共同开发权。

　　[3] 根据6月12日发布的2013年版《BP世界能源统计年鉴》的数据，截至2012年底，俄罗斯已探明天然气储量被伊朗超过，位居世界第二。

　　邓秀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