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晚清“王熙凤”

  • 来源:读者新周刊
  • 关键字:慈禧,王熙凤
  • 发布时间:2015-03-06 13:35

  人们往往对女王充满了想象,因为女王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自身的经历也经过了坊间的各种戏说和歪传,能够满足各种类型的想象。但是慈禧太后是个例外,她基本上从来没有被美化过,很少有人说慈禧太后是我的偶像,这和武则天形成了天壤之别。

  为什么会这样?读过刘仲敬这篇深入浅出的评述文,各位读者自然会有各自的理解。

  钦后(慈禧)生活在《红楼梦》的世界内。幻想总是比现实夸张一点,曹雪芹的包衣(满语“包衣阿哈”的简称。“包衣”意为“家的”;“阿哈”意为奴隶、家奴、奴才。包衣为满族贵族占有的家奴,没有人身自由,受主人驱遣从事家务劳动或生产劳动。来源有战俘、罪犯、因债务破产者。包衣的子女也世为饮衣)家族和江南织造权位没有小说中荣、宁二府煊赫,非常接近于慈禧父辈如果走运就会达到的地位。

  因此,他们幼年耳熏目染形成的认知图景异常接近。有些人认为这是晚期帝国士大夫的文化氛围,其实不是。八旗子弟虽然浸染儒学,绝非江东士大夫的同侪。他们属于宫廷系统,对侍从职位有本能的敏感性,对儒学的理解是高度功利性的,仅仅因为皇上尊儒,天子近臣自无反抗之理,然而他们理解的儒学就是贾政和贾母那种风格。

  贾政的儒学就是元代以后的科举应试教育,朱注(朱熹所批注过的著作)以外的世界完全不存在,看到古注就觉得是异端邪说、甚至可能是反清复明的恶毒攻击(有些文字狱就是这样产生的,原因在于皇帝既不讲理又不读书,不能忍受孔孟汉宋诸儒偶尔冒出来的贬斥夷狄言论,拿他们的徒子徒孙开刀。),听到古风古诗就觉得是浪费时间的娱乐,因为《大清高考大纲》已经删除了这些内容。

  贾母的儒学就是戏剧、小说教她的忠孝节义之类通俗说法,但有许多内容是宿儒(书念得很多的老学者。宿,长久从事某种工作的意思)从来没有接受的,例如雷劈不孝之子之类,其实照孔子的标准都属于怪力乱神。醇儒讲究博古通今、儒雅风流,并不瞧得起旗人乱七八糟的家学。

  慈禧毕生没有走出她的家学世界。

  在她的同侪看来,她是王熙凤一流“能干媳妇”,任劳任怨、泼辣弄权。大家族里少不了这种当家媳妇,可是她的心胸狭隘、乖戾恶毒委实坐实了孔门子弟对妇女的所有偏见。

  在她自己心目中,她是从宝钗、探春起家的贾母。是她在男人不负责任的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带领一大家子度过了难关,以后即使作威作福,也是她应得的报酬。如果她对小皇帝和晚辈作威作福,那就更是贾母作为老人的特权。

  在江东士大夫的家教当中,贾政对贾母的孝道是有损门风的。

  “夫死从子”、“惟家之索”(出处《尚书·牧誓》:“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意思是母鸡在早上打鸣,这个家庭就要败落)的道理才是儒家的上层和正统。

  李鸿章的母亲对家族和儿子的贡献绝不亚于慈禧,从来没有过问儿子家务以外的纪录。他的“政敌”李鸿藻(1820-1897,清廷重臣,清帝国同治、光绪二帝太傅,同治帝启蒙老师,历任五部尚书,被李鸿章视为政敌,与李鸿章无亲属关系但常被误认)以孝子闻名,他的母亲同样没有干预国事的欲望。

  事实上,她如果有这种欲望,即使遭到男性家长的拒绝,都已经说明当事人的家教不好,足以丢尽娘家的脸面。陈寅恪(1890-1969,大历史学家、语言学家,通晓二十余种语言,著有《柳如是别传》《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等)所谓礼法门风包括许多内容,其中就包括女性的家教在内。

  名门的女孩之所以特别难娶,就因为她们自幼家教严格,懂得自觉遵守儒家礼法,不会做出让夫家难堪的事情。贾母和慈禧的做法就属于门风不正,在婚姻市场上卖不出高价。

  曾国藩孜孜不倦地教育自己的女儿,就是生怕她们犯这种错误,给自己丢人。他送给女婿的嫁妆只有二百两银子,引起了士大夫同侪的一致崇拜。

  慈禧听到消息,觉得不可理喻。

  八旗“红白喜事”讲究大排场,否则就是没面子。这种面子观念在江东士大夫眼中,就叫没文化。

  许多冲突产生于士大夫的上层儒学和八旗的通俗儒学之间。前述的李鸿藻丁忧请辞(丁忧,官员为父母居丧守制的代名词),慈禧就表示很不理解,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沽名钓誉?是不是有些大臣想借此机会逼他下台?这些怀疑在儒生看来,就是不该垂帘听政的证明,因为先王之道就是宪法性原则。

  拥护不尊重宪法的领袖当权,这还得了!最后只有由倭仁(1804-1871年,字艮峰,清末重臣,保守派儒家学者的代表)和翁同龢(1830-1904,字叔平、瓶生,号声甫,晚号松禅、瓶庵居士,江苏常熟人。大学士翁心存之子。咸丰六年(1856年)一甲一名进士,历任户部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工部、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是当时著名的清流领袖)等人联袂解释,才化解了一场危机。

  同治无子,醇王之子光绪继位。

  礼部的大臣和御史吴可读(1812-1879,1879年以死谏慈禧为太皇太后而废垂帘听政殉命)立刻看到:如果光绪的继承人拒绝替同治传递香火,就会构成严重的宪法危机。慈禧一度感到不能理解,也说明她的儒学教育非常肤浅。她侵夺儿子和侄子的皇权,还认为这是小辈应有的孝顺。

  戊戌政变后,她喜欢看《天雷报》之类通俗戏剧,内容是不孝之子受天罚,一方面说明她的品味委实不高,对比一下武则天就非常清楚。武则天是诗歌革命的发起人,宋之问(656-712,唐朝著名诗人)和沈诠期(约656-约715,唐代诗人,与宋之问齐名,称“沈宋”)的保护人,豪放粗糙的古体诗在她的宫廷里演化成精致典雅的近体诗。

  慈禧身边没有诗人,甚至不爱当时认为比较高雅的昆曲。她保护和培养的京剧,在当时社会看来属于通俗文化。贾母和王熙凤喜欢看戏,左宗棠的周夫人肯定会认为有辱门风。

  士大夫的闺秀即使想要吟风弄月,也是李清照一流人物。柳如是(1618-1664年,本名杨爱,后改名柳隐,钱谦益之妾。因读宋朝辛弃疾《贺新郎》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自号“如是”,曾为“秦淮八艳”之首)的诗歌入得了上流人士的法眼,京剧即使日本人都不放在眼里。

  这种爱好另一方面说明在她心目中,政策对不对还是其次,关键在于晚辈竟敢顶撞长辈,就是大逆不道。儒家士大夫绝不可能支持她的想法。周礼的先例是毋庸置疑的:周文王的妻子、周武王的王后早已垂范在先,丧父的太后应该把政务交给儿子,自己管好家务事就行了。太后篡夺儿子的皇权,同样是僭主,必须受到千秋万代的唾骂。何况根据大清家法,先皇应该任命托孤的摄政大臣,不应该垂帘听政。

  文宗(咸丰帝)的遗嘱并不疑义,完全符合周孔之道和祖宗家法。慈禧作为未亡人,竟敢撕毁丈夫的遗嘱,蔑视先王之道,肯定要为宪法危机承担主要责任。恭亲王(1833-1898,1860年与西太后慈禧合谋发动辛酉政变,处死或贬逐了载垣、端华、肃顺等顾命八大臣,成功夺取政权,此后被授予议政王之衔,任总理衙门大臣等职)有“大清亡于方家园(京师朝阳门内巷名。慈禧、隆裕两后母家所在地)”之说,就代表了真正儒家应有的看法,但恭亲王自己就是垂帘听政的始作俑者,当然不能正色极谏,尽周公吐哺之道。

  从儒家史观看,慈禧夺权本身就是罪行。不合法的权力本身会产生出更多的弊政,因为忠臣不能服侍不合法权力,小人当国自然会引进更多的小人,用歪曲的伦理为自己辩护,最终用更大的错误掩饰最初的错误,最终导致王朝的崩溃。具体的错误都是这样造成的,相当于原则性错误不算重要。

  依据“赵盾(前655-前601)弑灵公即赵宣子,时人尊称其赵孟或宣孟。春秋中前期晋国卿大夫,赵衰之子,杰出的政治家、战略指挥家。晋灵公(前624-前607),晋襄公之子,幼年继位,宠信屠岸贾,荒淫无道,以重税来满足奢侈的生活致使民不聊生。多次刺杀找盾未遂,最终被赵盾、赵穿兄弟杀死”的原则,恭亲王和曾国藩李鸿章做不到周勃(?-前169,汉开朝功臣,曾被汉太祖刘邦认为“厚重少文”,可以托付大事,前180年汉高后吕雉死后,周勃成功平定诸吕叛乱)灌婴(?-前176,汉开朝功臣,后与周勃共同平定诸吕叛乱)和狄仁杰(630-700,字怀英,唐代名相,曾力劝武则天续立唐嗣,唐祚得以维系)张柬之(625-706,字孟将,曾与崔玄暐、桓彦范、敬晖等发动神龙革命,迫武则天禅让予唐中宗,唐朝因而复辟)的拨乱反正,已经有亏职守。

  这种看法现在不大流行,说明儒家的传统已经中断。目前流行的判断其实是:她是不是优秀的中国领导人。这是个伪问题,因为“保中国不保大清”是她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当时中国一词多半用在外交上面,而且只能用在外交上面。谁主张大清皇帝就是中国皇帝,谁就有颠覆帝国的嫌疑。即使在张勋复辟的时候,各位亲王都不能接受他们也是中国人的理论。

  近代中国——不如说华夏——政治变化的速度太快,因此造成了诸如此类的混乱。国民党就曾经以反革命的罪名,审判武昌守将刘玉春。

  后者的回答等于是:我什么时候参加或赞成过你们的革命?吴大帅提拔任用我,不就是镇压你们这些革命党吗?国民党还算比较要脸,没有勇气把这种荒谬的指责坚持下去。

  后来许多人的理论比国民党更不要脸。这些理论的实质都跟皮萨罗(弗朗西斯科·皮萨罗(1471或1476-1541)西班牙文盲冒险家、秘鲁印加帝国的征服者。开启西班牙征服南美洲时代,现代秘鲁首都利玛的建立者)审判印加皇帝阿塔瓦尔帕的理论依据相同。

  当时孟德斯鸠和格劳修斯(胡果·格劳秀斯(1583-1645)荷兰人,古典自然法学派主要代表之一,世界近代国际法学的奠基人。同时也是近代自然法理论的创始人之一)就忍不住反问:印加人为什么要遵守西班牙的法律?阿塔瓦尔帕当权的时间不是在西班牙人统治美洲之前吗?

  如果你想问慈禧应不应该为中国负责,也就可以问罗马皇帝应不应该为那不勒斯国王多修几条大路。

  如果一定要考虑慈禧和中国的关系,答案应该是:相对于文宗(咸丰)和士大夫,她的政策既不好也不坏。她只想要权力和利益,政策上继续走她丈夫临死前确定的道路:宫廷应该跟南方士大夫合作,避免元顺帝的命运(1368年9月14日,明军攻陷大都,元顺帝出逃,蒙古退出中原,元朝对全国的统治结束)。

  在这方面,他们是成功的。至于应付西方及其世界体系,在庚子以前,他们的水准几乎相等,但慈禧对庚子和《辛丑条约》负有特殊责任。在恭亲王或李鸿章的领导下,这些事情几乎没有发生的可能。她缺乏良好的教育,因此容易上当受骗,也不肯承认夺取儿子的权力本身就不合法。曾国藩李鸿章等人即使不了解西方外交原理,至少比较忠于儒家道德原则,认为忠信不是为了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而是想做君子的人本来就应该做的事情。

  他们不会认为:只要能打赢洋人,即使火烧翰林院也没关系。刚毅(1837-1900,满族镶蓝旗人,广东、云南布政使,擢山西巡抚。甲午战争爆发后主战,反对戊戌变法,率领义和团同八国联军开战。与毓贤(著名的酷吏和极端排外人士)皆是刘鹗《老残游记》中清官比贪官可恨的代表)和端王(载漪(1856-1922),义和团事变祸首之一。载漪是光绪帝的堂兄弟)周围的亲贵却就是这么理解的,他们的儒学水准就跟贾政差不多。他们能够欺骗慈禧,因为慈禧的水准本来就跟贾母差不多。

  晚年的慈禧陷入自己无法理解的新世界,变得很容易上当受骗。一张PS的照片就能骗到她,而且大臣不骗她几乎不能办任何事情。这种情况跟顽固派老人在晚辈当中的处境非常相似。

  张之洞骗她说,立宪对朝廷有好处。她也就信了。但她毕竟是王熙凤。虽然不关心政策,却关心权力。她始终积极部署,不让戊戌翻案。心术之巧,不亚于王熙凤对待尤二姐。

  满人的权力能不能保持,大清今后的命运如何,她反倒可以放手交给大臣,王熙凤对贾府的态度也是这样。根据儒家的忠诚观,她当然不是维护大清的楷模。

  (此篇为武汉大学知名历史学者刘仲敬点评近世人物中的一篇。刘仲敬点评近世人物,是共识网对刘仲敬老师的独家约稿,同步在共识网以及共识网APP上发布,特此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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