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的爱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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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5-07 12:11
在未庄开酿酒作坊的事儿办成了,竹子就和阿七往杭州赶,慧娘想留竹子在未庄住些日子,竹子说,杭州还有几家商行的事等着去料理,再说思逸还小,我在未庄办了作坊了,以后来未庄的趟数不会少,还会来麻烦慧娘的。慧娘说,太太肯来,是我们谷家的福气,只怕太太要办的大事儿多,没空儿来未庄倒是真的。竹子说,天宝在这儿一样的。说到天宝,竹子把慧娘拉到另外一间房里,把心里想的事儿跟慧娘说了。慧娘听了正中下怀,说,只是不晓得天宝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看得出来,谷雨这丫头倒是蛮喜欢天宝的。竹子说,我晓得天宝的心思,慢慢来,也许有一天,天宝想通了,事情就好办了。慧娘说,真要这样,我做梦都要笑醒了,到时一定请太太吃一碗喜酒,坐上头。竹子说,我就等着这一天,我看着天宝长大的,谷雨姑娘又这样花容月貌,真是般配呢。
天宝和谷三子忙着作坊的扩建,在原先作坊的基础上又建了一间厂房,几眼炉灶,酿酒的七石缸在厂房里排得整整齐齐,一只缸好坐进去三四个人,要是装满了酒,人坐进去能醉死。谷三子和天宝扳着指头数未庄的酿酒师傅,谷三子说,何大炮的手艺在未庄是刮刮叫的,他如果能到这边来,可以顶上好几个酿酒师傅。天宝说,你去找找他,工钱好商量,竹子太太说过,只要把酒酿得好,多花些钱都是值的。
谷三子找到了何大,何大听了谷三子开出的工钱,有些心动,但嘴上却还是有些拿捏着,谷三子摸到何大的底了,也不说话,只等何大开口。何大斜睨了谷三子一眼,说,就这么定了,我明儿就过你那边去。
何大到作坊辞了工,算了工钱,回到家里,老婆和七喜还没从娘家回来,银莲正坐在院子里,瓜子壳嗑了一地,见到何大,银莲的身上就起了一层细细的颗粒。何大淫笑着,一把揪住银莲的衣领,像拎一只小鸡一样地把银莲拎进了屋子里,往床上一扔,边捏着银莲身上的肉边说,黄脸婆快要回来了,我们得一天顶三天使哩。银莲夹紧双腿,想拒绝何大的进入,但何大只轻轻一用力,就用他的膝盖顶开了银莲的大腿。何大说,银莲你要听话,我才会待你好。
五
何大的老婆带着儿子七喜从娘家回来,看到银莲的气色红润,身子骨似乎也丰满了一些,心里就犯了嘀咕。七喜见了银莲,欢喜地叫银莲姐姐,又要给银莲吃他从外婆家带来的麦芽糖,银莲看了看婆婆,没有接七喜手上的麦芽糖,银莲说,七喜你吃。七喜却一定要银莲吃,他掰了一小块糖要银莲弯腰,银莲弯下腰,七喜就把糖塞进银莲的嘴里了,银莲用舌头舔了一下麦芽糖,一股甜甜的滋味就直往喉咙里灌,银莲牵着七喜的手进了屋子。何婶查看了屋子院落,点了母鸡的数字,还揭开彩瓶数了鸡蛋,然后用手摸了一把笋片霉干菜。银莲打了水请婆婆洗脸,何婶问银莲,七喜他爹回来没?银莲低声说,回来过的。何婶没听清,高声说,你说话总是像蚊子哼哼一样。银莲在心里想,有说话声音这么响的蚊子么?
晚上,七喜睡着了,银莲脱了衣裳钻进被窝,用手抚摸着胸脯,感觉到比原先要胖一些了,一对原本如水蜜桃一般大小的乳也长成梨儿一样了,银莲摸着乳头,身上就有些痒丝丝的,体内好似钻进了一条毛毛虫,银莲在心里骂自己贱,一边却翻转身去看七喜,七喜睡得很熟,银莲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把七喜的手拖进自己的被子,用手引导着七喜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抚摸着,七喜的手经过的地方,皮肤就起一阵颤动,银莲叹息着,七喜,我的男人,你何日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呀。
次日下午,何婶要银莲给何大送炒年糕去,银莲挎着竹篮到了作坊门口,发现厂房上面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未庄酒厂四个字。银莲想昨晚是天暗了,没有看清,未庄那么多酿酒作坊,都是没有挂牌子的,这个厂倒是像模像样的,看上去厂子也大。
银莲在作坊外徘徊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只见作坊里面热气腾腾的,连人影也变得模模糊糊,酿酒师傅们高声叫着,进米,加水,上缸。银莲在热气中站了一会,寻找着何大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银莲拉住走过身边的一个男人问,何大在哪?那人用手一指,银莲朝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去,在一只大缸前见到了何大。何大转过头看到银莲,就招呼身边的人替他的位置,他扯住银莲的袖子走出了作坊,引着银莲进了另外一个空地,那儿堆满了酒坛子,垒成一座尖尖的小山似的,何大带着银莲绕过酒坛堆成的山,后面是成片的大缸,每个大缸上都盖着一片稻草编织而成的垫子。何大揭开其中一只大缸的盖子,示意银莲跨进去,银莲的小脸涨得通红,不肯进去,何大就夺下银莲手上的竹篮往缸里一放,然后轻轻一抱,就将银莲抱进了缸内,接着,何大也一撩腿跨进缸里去了,他把草垫移开一些,在边缘露出一丝缝来。银莲看见,这缸真是大,容得下两个人还有不少的空隙。银莲揭开竹篮,刚要说话,何大就把银莲抱住了。银莲晓得何大又要弄她了,银莲毫无反抗的力气,何大的手在银莲的身上贪婪地揉捏着,剥脱银莲的短裤,然后把银莲抱到他的腿上。银莲想哼哼,刚一哼,银莲就听到了从缸壁弹出来的回声,竟然就是自己的声音。银莲咬住了嘴不出一声,后来何大又要叫银莲跪在缸壁上,银莲的双手抓着缸沿,何大跪在银莲的身后,银莲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她闻到了从另外的酒缸里发出的醇醇的酒香了,她终于瘫软在酒缸里了。
天宝从作坊出来,到后面去看酒缸里的陈酒。在堆着酒坛子的路上遇见了何大。何大见了天宝神情有些紧张,叫了声东家,就低着头匆匆走了。天宝心里有些奇怪何大怎么会在这里,因为他对何大的印象不好,就不想多理这个人,他到了酒缸那儿,掀开一只缸盖,闻了闻,又用手指挖了些酒糟放在嘴里尝了尝,心里说,这个何大,酿酒是真有一套的。
当天宝从酒缸里抬起头,就看到了银莲。起初天宝没有认出银莲,他只看见距离自己大约二三十只酒缸的地方,好像变戏法一样地出现了一个手挎竹篮的女子,她正要穿过酒缸向外走,天宝嗨了一声,那女子就站住了,天宝问,你是谁?你到这里来做啥?银莲听出了是谁的声音了,她的全身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
这时,天宝就看出离自己不远的人是谁了。他说,你是银莲吧?银莲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但泪水已开始在眼眶里积聚。
天宝说,你是银莲。天宝边说边向银莲走去,天宝说,银莲,我一直在找你,你躲到哪去了?
银莲想说,我就在未庄的,但她说不出话来。天宝走到银莲面前了,天宝说,银莲,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我好久都没看到你了。银莲抬起头,泪水已挂满了银莲的脸颊。天宝说,银莲,我终于找到你了。银莲的双肩慢慢耸动起来。天宝说,银莲,我们说好的,我要娶你做我的媳妇的,可是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呀?你怎么就不说一声跑了呀?银莲哇的一声哭出声了,银莲说,天宝,我做了别人家的媳妇了,我不能再做你的媳妇了,我说话不算话,我来世不得好报。天宝说,银莲,你别这么说,哪会有什么来世,我晓得你心里有苦,你说出来,你说给我听呀。银莲说,天宝,这是命,我们谁也拗不住的命呀。天宝说,你们都说命,竹子太太说命,银莲你也说命,我不相信这个命有这么大的力气可以把你从我的身边夺走。银莲,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我要跟这个命拼一拼,你告诉我,是哪一家娶了你做媳妇?从前你娘说我没有房子给你住,没有钱让你吃饱穿好,现在我有这个本事了呀。银莲说是何大家娶了我。天宝的眼前就出现了刚刚从身边走过的何大。天宝说,原来是何大,他是你的男人么?银莲说,不是的,我的男人是他的儿子七喜。天宝问,七喜多大了?银莲说七喜八岁了,再过八年七喜就能和我圆房了。
天宝听了,心里有一把钝刀在割了。他看着银莲手上的竹篮,问,你到作坊来做啥?你们怎么又到这儿来了?银莲听着天宝的话,心就簌簌地跳个不停,脸也红透了,转瞬又变成一片白纸一样了。银莲说,我给公公送炒年糕来了。天宝说,银莲,你先回家,你和何大家的事,我会跟他们有一个了断。银莲说,不要,天宝,你拗不过命的,我是有男人的女人了,你要娶的是一个黄花闺女。
银莲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天宝望着银莲的背影在自己的眼前远去,消失。天宝放眼看去,那些酒缸就像一些雨中的涟漪一样在自己的眼里开放着。他走到一只酒缸面前,发现这只酒缸的盖垫有些异样,他揭开一看,里面是空的,他弯下腰,将上半个身子探进缸里,天宝觉得自己闻到了一种与酒香不同的气味,天宝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但天宝的耳边忽然想起了银莲没头没脑说过的一句话:你要娶的是一个黄花闺女。天宝想,难道说银莲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么?银莲的男人七喜才八岁,莫非八岁的七喜也能让银莲变作一个女人么?
天宝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又出现了在酒坛子旁边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何大。天宝的身子就打了一个颤。天宝不敢想下去了,他离开酒缸,在作坊外碰见了谷雨,谷雨喊,天宝哥哥。天宝看着谷雨,谷雨身上的朝气是银莲身上没有的。谷雨说天宝哥哥,家里的小白兔生了一窝小宝宝了。天宝说,你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事儿么?天宝说,谷雨,作坊里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哩。谷雨委屈地说,小白兔生宝宝生了一个晚上,我陪着小白兔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天宝晓得谷雨的心思,但天宝心里有银莲。他走到谷雨面前,说,谷雨,你先回家去好么?晚上我再去看你的小白兔宝宝好么?天宝就这样边说边走过了谷雨的身边。
六
竹子打电话给杨度,杨度破例没有应允竹子,杨度在电话里说,城里有些乱,警署所有的人都忙得团团转。搁下电话,竹子心里有些闷闷不乐,又不好在脸上摆出来,竹子悲哀地想,杨度终归不是自己的男人,自己给了身子又贴钱,也换不来他的真心疼爱,一个女人不能没有一个可靠的男人,可是这个世界上真有可靠的男人么?竹子想起谁说过的一句话,千好万好还是要自己好。竹子想,好在自己手上有三家商行开着,在未庄有一家酒厂办着。手头有了钱,别人就要高看自己几分,就算是在杭州城,我一个女人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出类拔萃了。竹子自我安慰着,身体却总是有些不安分,也许是春天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和杨度有了肌肤之亲,数日不见他,心里就想得慌。前些日子去杨度那儿,竹子发现在杨度的枕头底下有一条女人的内裤,那条裤子的颜色是黑色的,竹子认得这是日本货,一般的女人是不敢穿的。开始竹子以为是杨度在南京的太太到杭州来了,也不敢多问,自己不管怎样只是杨度的一个外室,杨度对自己应当说已经很不错了。但后来竹子随口问杨度,你太太来过杭州了么?杨度说,没有呀,她在南京的大学里教书,不到放假日是不会来的。竹子就全都明白了。但竹子不好多说,竹子想,谁叫自己不是男人呢?如果自己也是男人,凭自己要长相有长相,要钱有钱,怎么也得弄他十个八个女人玩玩,女人不就是男人身上的衣服,想穿就穿,想脱就脱?竹子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杨度没有去弄十个八个女人玩已经很好了。
让竹子心中宽慰的是未庄的酒厂在天宝和谷三子的照管下搞得很出色,酒运到杭州的几家酒行里一放,众口都说口味好,是难得的好酒,催货的单子是一张接一张。现在担心的不是销路,倒是未庄那边的产量了。竹子心里有数,这未庄的酿酒是急不来的,不到火候是断断不得起缸的,要不然,酒味就变了。在杭州的酒行能不能立住脚,也就在此,千万不可为了贪一时蝇头小利而砸了酒厂的牌子。竹子再三再四叮嘱天宝谷三子,掌握住酒的质量是头等大事。天宝和谷三子也算争气,一坛是一坛,坛坛启封了都是香气扑鼻,惹得那些酒鬼们天天往经营未庄酒厂的酒行跑,打听酒到了没有。竹子想起这些,心情就好了许多。
刘妈端着一碗莲子羹进来,盘子上还放着一张《申报》,竹子边喝莲子羹边翻看报纸,目光停留在一则消息上,这则消息的总标题是《日人牵线,溥仪演傀儡戏》,其中有一段是写杭州的,竹子就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杭各界以傀儡溥仪,近复受帝国主义者之嗾使,悍然僭号称帝,为我民族空前奇大耻辱。特于一日起,举行宣传。一日晚九时,复在省党部行开幕礼,到各界代表百余人,由胡健中主席致开会辞,继代表多人演说发愤御侮救国意义,情绪紧张,又同时党政各委,一日起开始逐日作广播讲演。杭市党部及各学校,一日起分组宣传队,在全市分区宣传伪组织受人嗾使改号僭制之阴谋,听者均为激动。
竹子读罢,想杨度说的忙是确有其事。竹子看了一眼墙边的挂钟,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她忽然从桌前站起来,对刘妈说她有事要出去一下。刘妈晓得太太的脾气,也不多问,就跑到门外去叫车。竹子到了杨度的住处,见杨度房间的窗口亮着灯,心里涌起一阵温暖。她敲开杨度的门,杨度刚从警署回来,见是竹子,自然惊喜不已。他一把抱住竹子的腰,用脚将门踢上。竹子将脸埋进杨度的胸膛,说,我又送上门来了。杨度横抱着竹子,向床边走去。杨度的吻像雨一样落在竹子的脸上,杨度说,是你自投罗网,今夜我们要干它个鱼死网破。
杨度和竹子平息下来,全身湿漉漉的仿佛刚从西湖里爬上来一样。杨度点燃一枝香烟,对竹子说,北边的混乱漫延到南边来了,这仗看起来是要越打越狠了。竹子问,杭州呢,杭州会不会也打起来?杨度说,说不准,就算暂时不打,迟早也是要打的。竹子说,真要是打仗了,你会上前边去么?竹子想起许逸农,也是这样跟她说,后来就生死无踪了。杨度说,真要上了战场,子弹是不长眼睛的,说死也就那么一下子。竹子说,我不要你上前边,我已经死了一个男人了,我不能再让你去打仗了。杨度说,军人自然是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好在我在警署,真打起大仗来,是要后一步才上去的,但城里的事也够头疼的,杨度用手指捻着竹子,说,你也要早作准备,弄些钱给思逸留着。竹子的身体在杨度的召唤下又开始膨胀起来,竹子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的夜晚是过一夜少一夜了。
竹子接到了天宝的信,天宝在信里说他找到银莲了,银莲做了何大家的童养媳妇。天宝在信中说,他要把银莲从何大家救出来。竹子读完天宝的信,想给天宝写封回信,却又不知道写些什么,就把这事给搁下了。后来竹子想,如果当初自己能及时给天宝写封信,或者亲自到未庄去一趟,天宝就不会离开未庄了。但竹子又想,其实当初自己的心里也很乱,是没有心思到未庄去的。
银莲终于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银莲知道可怕的事情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自己的肚子里多了一块肉,这块肉每天在一点一点地长大,长到后来,肚子就会大起来,这肚子里边的小人不是自己的男人的,是男人他爹的。银莲晓得,未庄人会用唾沫把自己淹死,天宝也会看不起自己。银莲想到这儿,就全身发抖。晚上,七喜睡着了,银莲就要脱光衣裤仔细看自己的身子,肚子还看不出来,但春天过了就是夏天了,夏天只能穿单衣,肚子里的小人就会毫不留情地长大,所有的未庄人都会看见银莲的肚子让男人给弄大了。银莲用双手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肚子。白天,银莲就拼命地做事,她想也许这样累着了,肚子里的小人就会掉下来。银莲去未庄的城隍庙烧香,又偷偷地把香灰包回来冲了水喝,但没有用,银莲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小人长得很快。银莲夜夜做恶梦,梦里总会有披头散发的恶鬼缠住银莲的身体。银莲夜半从梦中醒来,就是一身的冷汗。
天宝从作坊里出来,在门口意外地见到了银莲,天宝发现银莲的脸色有些黄,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一点也不像个小姑娘。天宝想银莲和谷雨同年,谷雨像雨天里刚钻出泥土的竹笋一样鲜嫩,银莲呢,倒像是秋天里的一朵菜花,叶子耷拉着,一碰就要掉下来的样子。天宝看到银莲这个模样,心里就针刺一样的疼。
银莲叫了声天宝。天宝问银莲是不是又是给何大送炒年糕来了?银莲摇摇头,问天宝有没有空?天宝说有的。银莲说,她有话跟天宝说。天宝叫银莲跟他到竹棚里去。天宝在前面走着,银莲就在后面跟着,银莲从背后望着天宝,心里想,天宝的身腰这么宽了,要是能这样跟在天宝身后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啊。天宝推开竹棚的竹门,要银莲先进去,银莲一弯腰,钻进了竹棚。
银莲透过竹棚的窗子望着湖上渔佬儿的屋子,问天宝,能不能带她到那座屋子里去?天宝说,当然可以了。天宝要银莲等他一会,他去摇一只小船过来。银莲点点头。天宝在走出竹棚时又回过头来不放心地对银莲说,你待在这儿千万别动,我一歇歇工夫就过来了。银莲看着天宝的眼睛,点点头。
天宝去摇小船了,银莲撩起自己的衣裳,看了看自己的肚皮,肚子已经微微有些往外凸了,银莲知道自己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她的脑子里有了一个念头,并且一天比一天强烈。银莲在做这件事情以前要见天宝一面,如果天宝不嫌弃她,还要她的话,她要把自己正式交给天宝,这样,她就了无牵挂了。
天宝摇着一条小船过来了,他叫着银莲的名字,朝着银莲挥手,银莲对着天宝笑。天宝将船靠拢来,扶着银莲上了船。船儿向着那座悬空的小屋子划去。银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宝,天宝的双臂有力地划动着船桨,天宝划桨时,臂上的肌肉就鼓起来,仿佛在说,我有的是力气。银莲把眼睛移向湖面,湖边有茂盛的芦苇和水草,在春天里长得很快,一天不见就会长高一寸。偶尔,从湖面上会跳起一尾鱼儿来。天宝说,银莲,你别看这些鱼儿现在游得欢,等到了秋天,它们就成了未庄人的盘中餐了。银莲忧郁地想,我还能看得到未庄的秋天么?天宝说,银莲,你在想什么?你不要胡思乱想。银莲对着天宝笑了笑,银莲说,我没有胡思乱想。银莲说天宝,我问你,谷家的谷雨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天宝听银莲提起了谷雨,脸就有些红了,天宝说,谷雨是我妹妹。银莲说,他又不是你亲妹妹。天宝说,银莲,你不会是在想这事儿吧?银莲又对天宝笑了笑,说,没有,我没有想这事,我见过谷雨的,她长得真好看,比画上的人儿还要好看的。天宝说,是么?我天天看也看不出她有这么好看。
天宝和银莲说着话,船儿就划到了悬空的屋子旁了。银莲问,这就是我们从前来过的那座房子么?天宝点点头,是从前那座房子,不过,已经修过了,原先的那些毛竹浸在水里的时间长了,都烂掉了。天宝将船儿的缆绳系在竹桩子上,然后抱起银莲上了那个小小的平台。天宝抱住银莲的腰时,银莲全身的肉都紧张起来,小腹也收了起来。天宝像从前一样,双手撑住平台的边沿,一用力,整个身子就跃上了平台。天宝和银莲钻进屋子,依旧有稻草铺在地上,鱼网还是垂挂在空中,天宝要把这些鱼网收起来,银莲不让,说不碍事的。天宝躺在稻草上,身下的湖水就发出哗哗的声音。银莲说,我听着湖水好像在叹息似的。天宝说,不会吧,我听着是哗哗的声音,是在笑啊。银莲说,是我的听力出了毛病了。银莲坐在天宝的旁边,天宝说,银莲,你也躺一会吧。银莲就躺在天宝的身边了。
天宝闭着眼睛对银莲说,能这样一直躺下去有多好。天宝听到了从银莲身上发出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天宝说,银莲你在做啥?银莲说,天宝,你会嫌弃我么?天宝说,不会。银莲又说,你会要我么?天宝说,要。天宝说完这个要字,睁开眼,就看到银莲已经坐在自己的身边了,身上的衣物也脱得一丝不剩了。银莲端坐在稻草堆上,白皙的肤色在天宝眼前晃动着,天宝晓得不是银莲的身子在晃,而是外面的阳光映照在湖面上再从缝隙间反射进来的缘故。银莲用手抚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腹,那里,正有一个小人在一天天成长着。天宝的眼睛不会转动了,他盯着银莲的身子,只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一只野兽在四处窜动。银莲说,天宝,你把我要了去吧。天宝伸出手,小心地在银莲的肩膀上触了一下,银莲说,天宝,你来呀。银莲说着就倒在稻草堆上面了。天宝觉得体内的那只野兽已经窜到脑子里了,他从稻草堆上一跃而起,像一头豹子一样席卷了银莲。悬空的竹子做成的屋子显得有些不堪重负地微微摇晃着,水面也荡起了一层一层的涟漪。
七
七喜吃晚饭时没有见到银莲,就跟何婶说姐姐不见了。何婶不以为然地说,人大了心也野了,也不晓得跑哪疯去了,七喜你到门口去喊几声。七喜就跑到门口,撕开了喉咙喊:姐姐,吃饭了。七喜没有喊到银莲,何婶说,随她去,我们先吃了,等会她肚子饿了自然是会回来的。何婶和七喜就先吃饭了。这天,何婶烧了一碗红烧肉,何婶心想这也好,省得银莲在,一碗红烧肉大家都吃不安耽。何婶要七喜多吃红烧肉,何婶说,吃红烧肉补脑子。七喜不肯多吃,七喜说他要留一些给姐姐吃。何婶哭笑不得,说,也罢,你小小年纪就晓得疼自己的女人了。
何婶和七喜吃完了晚饭,还不见银莲回家,何婶就有些急了。她牵着七喜的手到未庄比较要好的几户人家去问了一下,有没有见到我们家银莲,大家都说没见到。何婶觉得很奇怪,想去跟何大说一声,后来想想银莲会不会偷偷跑回家去了,就再没往心里去,早早地关门睡觉了。
天宝和银莲离开湖上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下来了,上了岸,天宝要送银莲,银莲不要他送,银莲说让未庄人看见了不好。天宝犹豫了一下就没有坚持,他目送银莲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那片芦苇林背后,就回了未庄酒厂。
银莲走到一片芦苇林后面时,知道天宝看不见自己了,就把身子蹲了下来。银莲觉得自己的下面很疼,银莲想天宝的力气真大,比何大那个畜生的力气都要大。银莲想天宝没有嫌弃我,天宝把我要去了。银莲蹲了一下,觉得下面还是很疼,她索性不走了,摘了一些芦苇叶子铺在地上,在芦苇叶子上躺下了。银莲仰脸眺望着天空,有几只暮归的麻雀扑扑地飞过,银莲想,就连麻雀也有自己的窝,也晓得天黑了要回窝里。银莲这样想着的时候,眼泪又流了出来。渐渐地,天色就完全黑了,只能听见湖水拍岸的声音。这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银莲从地上爬起来,十分艰难地沿着鉴湖往前走,银莲走的方向与回家的路正好相反,银莲走到一丛水草旁边,停住了。银莲想,就是这儿了。银莲就毫不犹豫地一脚跨了下去,虽说是春暮了,水却还有些凉。银莲向水中走了几步,水的阻力使银莲的走动显得很吃力,后来,银莲就索性往下一蹲,整个身子就没入了湖水里,银莲的头发只在水上稍许飘了几飘,就不见了。这时,从鉴湖上空有一只乌鸦飞过,这只乌鸦发出几声很难听的叫声,在鉴湖上盘旋了几圈,就呼啦啦地飞走了。鉴湖也恢复了刚才的宁静。
天宝听说银莲的死讯是在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左右,他想去找何大说说银莲的事。天宝想银莲把她的身子给了我,她就是我的媳妇了,我就得对她有个交待。天宝在路上碰上谷三子,问何大在不在作坊里头?谷三子说一早还在的,刚刚有人来说,何大的儿媳妇在湖里淹死了,他就回家去了。天宝一听,脑袋里就像炸开了一颗炸弹,他问,是何大家的儿媳妇么?谷三子说,是的,就是那个童养媳。天宝说好好的怎么会淹死的?谷三子说,我也不晓得,会不会是不当心掉下去的?天宝转身要往未庄镇里跑,谷三子说天宝,你去哪儿?天宝说,我去何大家看看。
天宝跑到何大家里,银莲已经躺在一块门板上了。经过了一夜的浸泡,银莲的身子稍稍有些膨胀,她脸色惨白。天宝想,昨天还是好好的,过了一夜,一个活人就这样变成死人了?话也不会说了,动也不会动了?何大见到天宝,怯怯地叫了声东家。天宝问,何大,银莲是怎么落水的?何大说,我也吃不准,总是不小心掉下去的罢。大家都以为银莲是不小心失足落水的。何婶见有人来,就哭了起来,何婶哭得有腔有调,她边哭边说,银莲啊,你好命苦呀,你就这样去了,七喜可怎么办哪。听到娘哭了,原本吓得什么话也不会说的七喜也哭了起来,七喜边哭边喊姐姐。何大有些心虚地看着天宝。天宝对何大说,好生厚葬银莲。天宝从袋子里摸出一把钞票塞给何大。何大连声说,谢谢东家。何婶瞥了一眼何大手中的钞票,哭声更响了。
天宝从何大家出来,银莲躺在门板上苍白的脸和昨天在湖上小屋里绯红的脸交替在他的眼前晃动着。天宝想都是我大意,我应该送银莲到家的。是我害了银莲,天宝一路想着,走到鉴湖边,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银莲出殡以后,何大又回到未庄酒厂来了。他特意找到了天宝,递给天宝一块白毛巾,一袋茴香豆。这是未庄的规矩,娶妻生子吃糖吃红蛋,人死了也算喜事,叫白喜事,但不吃糖,吃豆子。天宝望着这块白色的毛巾和散发着茴香味的豆子,心里像堵了一团鸭毛。
夏天很快到了。一天,谷三子和天宝说话间,说起何大家的童养媳在湖里淹死的事。谷三子对天宝说,何大喝了酒,自己在作坊里说,那个死去的银莲已经不是什么黄花闺女。天宝起初听了这话,以为自己和银莲在湖上小屋里的事情被何大晓得了。谷三子接着说,何大还说,他早就和银莲有一腿了,那个死去的女子在床上和他做那事时浑身香喷喷的,像是身上会喷香一样的。谷三子说,公爹和儿媳妇扒灰在未庄算不得新鲜事,只是那个银莲死得有些惨,你说好好的怎么就掉进湖里去了呢?
天宝终于清楚了,银莲不是失足掉进湖里去的,银莲一定是投湖而死的。天宝想,何大是银莲投湖的元凶,自己就是帮凶,银莲把身子给我时,一定已经想好了要去死了,她绝望了,她不相信我会娶她。天宝悲哀地想,银莲她不相信我。
渐渐地,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何大见了天宝,总是绕道走开,装作没有见到。天宝变得沉默寡言,经常独自一人坐在鉴湖边,长时间地眺望湖面,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终于有一天,谷雨早上起床,发现门缝底下有一样东西,她走过去捡起来一看,是一张折成正方形的纸,外面写着:谷雨妹妹启。谷雨好奇地展开纸,信是天宝写的,天宝在信里告诉谷雨,他要离开未庄了,他要谷雨好好读书,将来到杭州去读大学,到时候去杭州可以去找竹子太太,她一定会帮忙的。天宝说他对不起谷雨,因为他不能给她一个好的归宿。天宝要谷雨把一封信转交给竹子太太。谷雨看完这张纸,就去寻找天宝写给竹子太太的那封信,信在门缝的另一边,谷雨拾起来,发现纸也折成方形,只是纸与纸之间用饭粒粘起来了。谷雨想天宝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封信里写的东西。
慧娘发现谷雨吃早饭时在不停地掉泪,泪水掉进谷雨的饭碗里,谷雨就将泪水拌着饭一起咽下去了。慧娘问谷雨发生什么事了?谷雨就抽泣起来,最后泣不成声。慧娘说,你倒是说话呀我的小祖宗,急死你娘了。谷雨抽噎着说,天宝哥哥走了。慧娘心里一惊,问,天宝走了?天宝走到哪里去了?谷雨说,很远很远的地方。
饭后,谷三子和慧娘躲在厨房里嘀咕,猜想天宝会去哪里。慧娘说他会不会去杭州找竹子太太了?谷三子说不会的,我看得出来,天宝心里头有事,他不肯说,他一定是出远门了。慧娘说,可怜谷雨这丫头,一心喜欢天宝,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谷三子说,这也是天意,要是天宝心里有谷雨,有咱谷家,他迟早会回未庄的,要是他去意已定,我们也没办法,好歹我们把他抚养成人了,也算对得起他了。
八
竹子读了天宝写给她的信后就后悔了。竹子后悔自己当初接到天宝找到银莲的信时应当回一趟未庄的。可现在晚了。天宝在信中说,他不能继续帮竹子太太管未庄的酒厂了,好在谷三子是能够管好这家酒厂的。另外,他从酒厂取了三百块钱,算是向竹子太太借的,日后一定如数归还。天宝在信中告诉竹子太太,从前他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竹子太太,但一直忘了问,就是留洋是什么意思,他现在已经晓得了,原来留洋就是去外国读书。思逸少爷应当要去外国留洋的,因为思逸少爷很聪明,他如果留了洋再回来,就能做很多未庄人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了。天宝要竹子太太帮帮谷雨,谷雨也应当到杭州读大学。天宝最后说,银莲死了,她是不应该死的,她原本应该活得好好的,是自己没有兑现对银莲的诺言。天宝说他要到外面去,他要去寻找一种可以赢得了命的力量,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到这种力量。
竹子想,傻天宝,这世间,真会有一种可以和命一搏的力量么?竹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准备去学校接思逸。思逸已经是小学三年级学生了,眉眼长得越来越像许逸农。晚上,每当思逸睡着后,竹子总会坐在思逸的床前,久久凝视思逸的脸,仿佛从思逸的脸上,又见到死去的许逸农。随着天宝的离家,竹子的心里有一种把握不住的空虚感,天宝和他喜欢的银莲没有结果,自己和许逸农又何尝不是如此?也许,天宝选择离开未庄是正确的,山河碎了,爱情和家庭也注定不能圆满。
黄历撕到了一九三四年的夏天。一个浓雾笼罩的清晨,谷天宝独自从未庄出发,去了杭州,他没有去找竹子,而是去了一个叫作龙井的村庄。天宝沿山路盘旋而上,路旁是遮天蔽日的竹林,映入天宝眼帘的,除了竹林,就是村子里满山遍野的茶园。在村子里,他找到一家名叫“春分”的茶行,茶行的主人警觉地上下打量着推门而入的天宝,问,是明前龙井,还是明后红梅?天宝答,是明前龙井。茶行主人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他招招手,带着天宝到了茶行的后院。茶行主人握住天宝的手说,我姓朱,你叫我老朱好了,未庄地下支部的老李前些日子已经托人捎信,说你要来,但你得在这里等上一些日子,前几天刚送走一批。天宝有些急不可耐,问,需要等几天?前一批去了哪里?老朱说,你不用焦急,很快又会有一批和你年龄相仿的人会过来,和以前那几批走的方向一样,都是去江西。老朱取出一些不同名称的报纸,说,上面有一些江西方面的零星消息,只要是讲到赣匪的,你就看仔细一些。因为报纸上所说的赣匪盘踞地,就是你们要去寻找的地方。
天宝到达龙井村后的几天里,又陆续有一些人到来。他们的脸上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虽压低嗓门说话,但依旧能听出内心压抑不住的憧憬。老朱说,再等一两天,你们就可以启程了,我会告诉你们一路上怎么走,该找谁。
三天后,天宝和伙伴们作别老朱,按老朱提供的路线图,舟车劳顿,一路向西。进入江西境内,走走停停,终于抵达目的地瑞金。
转眼就是秋天。竹子在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三日的《申报》上看到一则消息,标题是《赣匪弃巢西窜》,正文内容如下:
赣匪因石城兴国失守,知残局不能再支,朱毛彭等股约八万放弃云都、瑞金老巢西窜。(二十二日香港专电)
东路总司令部电军事机关称,瑞金、古城、会昌间有残匪五万余人。经我东北两路军压迫,有突围而走赣西、退窜鄂川模样。但我军布置周密,不致漏网。长汀残匪,我军挺进后,知难立足,内部已感恐慌,不难直捣巢穴。(二十二日南京专电)
俘匪要员供:匪之物质接济,向自汀江运输(按汀江自长汀下流经上杭入粤而通汕头),今东路军占河西,将江面封锁,一切接济断绝,困守自难留存,故决弃闽赣地盘另谋出路。匪如西窜,必取道会昌、向西经南丰大庚而入湘川。(二十二日中央社厦门电)
消息中的匪,即中国工农红军。“朱毛彭等股约八万放弃云都、瑞金老巢西窜”,即历史上著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
在西行的红军队伍中,有一个年轻而身材高大,长相俊朗的南方士兵,名唤谷天宝。
一九三五年九月,时值长征途中,谷天宝参加了著名的腊子口战役。谷天宝所在的二师四团六连担任主攻,组织敢死队突击,谷天宝为敢死队一员,和战友们攀登悬崖峭壁迂回包抄,天险腊子口被杀出一条血路。谷天宝冲在敢死队前面,冒着枪林弹雨,杀红了眼,身中数枪,被抬下来时,枪眼还在汩汩流血。谷天宝立下战功,得勋章一枚。此一役为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途中的经典之战,被收录共和国军事史当之无愧。后来成为共和国元帅的聂荣臻在硝烟尚未散去时来到腊子口桥头,他发现,手榴弹破片层居然深达半米,这位身经百战的名将伫立良久,慨然长叹:关非不险,路非不难,倘使我们的部队有一营之众纵深防守,纵有十万之师又焉能叩关而入?是因为我们的战士太勇猛、太机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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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富强